我叫孔令长，生在大山深处的一个小山村里。我们这个村叫孔岭村，大多数人都姓孔，就像英格兰北部那些古老的家族一样，世世代代居住在一起，而且居住在一个固定的村落。随着时间的蔓延，家族中的部分有能耐的人，像做生意开公司的，像当大官的，像当兵的，像当教授的，像做工人的……但凡是有金钱与思想的人，都迁移到外面的大城市中去了。剩下的这些人，大多数是老人和孩子，只有一小部分的年轻人。老人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对大山有了深厚的感情，他们认为正是因为有了这里的青山绿水，才有了他们的祖先，也才有了他们。而那一小部分的年轻人，他们一是在山村里有着固定的职业，如牧师，教师，农民。二是他们有着根深的养老观念，他们大多是独生子女，不愿自己的父母老来无依，所以甘愿一生窝在山里，男婚时婚，女嫁时嫁，日子过的倒也舒坦。
虽然，时至今日，大量的村民不断地往外迁移，但每隔三年或五年，他们总会回乡祭祖，同时也向我们这些与大山为伴的同乡人讲述他们的奇闻趣事，每每道及，总让人们赞不绝口。由此吸引着更多的人对外面的大世界产生幻想，渴望到外面一探究竟。那些年到外面探索的人，他们都取得了大大小小的成绩，为了纪念他们的丰功伟绩，早前的村长带领着村民们做了一个纪念碑，是用天然的花岗岩为材料，并由十个技术卓越，经验丰富的老石匠亲自打造半月完成。纪念碑做成后，又由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一起抬到村里那座不知什么年代修建的祖庙，庙占地六十平方，纪念碑被安置在庙门的左侧。
纪念碑安置好之后，又有专门的石刻家在上面刻字。先用墨笔写上名字，再用锋利的石刻刀子在上面刻，每一位在大山外面取得伟大成就的村民，他的名字都被作为一个神圣的符号，铭刻在神圣的纪念碑上。
百年来，纪念碑上不断增添着新的名字，从左至右，从上到下，一字排开。随着名字的不断增多，纪念碑更像是记载着一段伟大的传奇，而这段传奇，则是几百年来由那些伟人们亲自书写上去的。
孔岭村的人在信仰这方面看得很重，因此遵循老一辈的规矩，每三年都要拜一次谱。每逢祭祖拜谱，或是庙会，那些平日里被约束惯了孩子们都会涌成一团，在庙堂前围个水泄不通，使前来拜祖的人侧着身子都难以进入。没办法，他们只有从侧门进入，拜完之后再从侧门退出。而那些孩子们，他们围着纪念碑，成群结队地参观，议论，有时还要拉着大人一起看。当然，他们并不是要求大人陪着他们一起观赏，而是让大人们给他讲纪念碑上人物的故事。
关于纪念碑上的人物，村里的大人们都是耳熟能详的，即使有年轻的一两对父母不清楚，他们也可以很快通过村里的长辈了解到。人物生辰八字，何时离开家乡，取得的成就，祖上八辈的姓名，兄弟姐妹的人数，个人的性格喜好……总之，一切关于他们的事迹都是再清楚不过了。但是尽管如此，他们总是不大喜欢主动唠叨那些人的事，因为他们觉得那很丢脸，就算孩子问其，也只是敷衍几句。日子一长，孩子也不愿向父母问及伟人们事迹了。
村里的老人是非常喜爱谢这些孩子的，他们总是乐此不疲地为他们讲着那些他们充满兴趣的大人物的事。纪念碑上刻着的一百五十六个名字，每个名字都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多年来，老人们不断地为孩子们讲着故事，那些个故事翻来覆去的讲，终有一日会厌倦。开始的时候，每个故事讲完他们总要缠着再讲一遍，但当每个故事都讲了八遍之后，他们又要求为他们讲新的故事。这些个故事情节并非杜撰，而且也不能杜撰。所以就会出现一群孩子围着老人嚷嚷闹闹，不休不止的现象。但近十年来这个现象消失了，因为纪念碑上出现了一个新的名字：孔云。他的故事成为孩子们热爱的对象，也成为老人们讲述的对象。
说起孔云，孔岭村的人都知道，他是孔长春的二儿子，孔长春一共有两个儿子跟一个女儿。大二子叫孔文，二儿子是孔云，最小的女儿叫孔月。现在老人们已经不说他是孔长春的二子了，因为那是很久以前的称谓了。孔云与现在村里的老人们是同辈，所以早前老人都叫他名字，年轻人以前叫他孔大学问，这名号有点长，而且不好叫，后来干脆叫他叔叔，但现在谈起他，无论男女老幼，均称他孔君。
孔君这名号从他去年三月份去世到现今已经整整被用了一年了。仅仅一年，人们仿佛都已经把他的本名忘了！但他在故事中充当的角色仿佛变的不可替代，尤其是这两年，每次回家，总能听到大人们向小孩讨论他的事。
老人们最喜欢讲述孔云的事迹，而且他们经常还要几个人坐在一起讨论，讨论的结果使故事的情节更加完整，更富吸引力。在讨论会上最具发言权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孔韵，他是孔云的侄子，与孔云关系最好，至于他们的具体情况，后面将会提及。。另一个是祖父，他是孔云在本家里头的哥哥。我太太爷与孔云爷爷是亲兄弟，他们的下辈分别有十个和八个儿子，至于他们的姓名及后来的关系，在此不多赘述。
这几年祖父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他患有气管炎，每次犯病整个人都喘不过气，情势非常令人担心。尤其是孔云去世后，他的病频频发作。我这次趁着清明节回家乡，一是给他带了些药。二是祭拜祖先，顺带扫墓，探望亲友，传闻趣事。
下车后，走过一段延长的小路，便到了村口。站在村口，望着一家一户厨房上面飘起的青烟，一种熟悉而温暖
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啊，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这一片片茂密的树林，有白桦，有青松，有翠竹，有梧桐，有刺槿，有大椿……还有那些点缀着树林的花花草草，它们像欢迎一位亲人一样为我这个远行人的归来而欢呼。
我家住在后村，祖庙建在距离老家房舍前不到一里路程的地方，而且只有一条小路使得前村后村，里里外外相通。以往不是特殊的日子，庙堂周围的人都非常少，但今天有些不同，我离的老远就看见庙前簇拥着一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我狐疑地走到庙前，看见村长孔宪清正在指挥着村民挖庙前的纪念碑。我朝他走过去，他也看见了我。
“令长回来了？！”他一脸慈祥地说。
“嗯，宪清叔！刚才下车，现在正要回家”我回复道。
“回来好啊！你们这些年轻总喜欢往外跑，一年半载没个人影。这次回来就多呆些时日，你村里的那些叔叔伯伯们可想你了！”宪清叔说道。
“你放心吧，宪清叔，这次我不会那么快就走的！”我说道。
“这就对了！好孩子啊！你宪清叔是老了，身边也没个人分担子，这以后村里的大小事还得靠你们这些年轻人了！”宪清叔带着惆怅说着。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哦，对了，叔！你们挖这碑作什么？”我疑惑不解的问。
“这碑年代太久了，碑体已经薄的厉害。去年八月份一场大雨，山洪爆发，冲下来的石头把大碑压断了。”宪清叔说：“现在这土层以下全部都断裂了。我们准备把下面的碎片挖出来，再重新打造一座新的纪念碑。”
“原来如此，那宪清叔，我就先不打扰施工了。”
“快回去吧。”宪清叔笑着说。
终于到家了，一种任何地方都没有的轻松自在洋溢着我的全身。祖父坐在房檐槛上抽着他自制的旱烟；祖母在厨房忙活着，因为她知道我今天回家，所以特意为我准备饭菜。我喊了声爷，祖父说：“回来了！”我应了一声。祖母听见我们的谈话便从厨房走出来了。她步履轻盈，像个初岁的孩子。她让我把包袱卸下，准备吃饭，又吩咐祖父将厨房里的桌子擦拭干净。
等我放好包袱出来，桌子上面已经摆设好了各种菜食，我搭眼一看，全都是我喜欢吃的。有清蒸粉肉，有炒土豆丝，有红烧排骨，有青椒炒鸡蛋，还有油煎豆腐，凉调绿豆芽。菜类众多，喜爱众多，我一时不知如何下筷。祖母一边为我夹菜一边笑话我不知所措的样子。祖父也在一旁看着发笑。吃过饭，祖父告诉了我许多近年村里发生的事，其间也提到了重新建造纪念碑的事。我问他：“这次重建纪念碑对旧碑上的内容有什么变动吗？”
“碑上还是刻名字，只不过这次要将孔云的名字刻在最前面，而且要比其他的名字都大”祖父平静地回答道。
“这是村长的意思吗？”
“啊，不！这是所有人的意思，包括县长还有********在内”祖父强调着。
“这样真好，他们终于了解孔君了。”我又说：“但即使这样，也没有人能够读懂他”
祖父的脸色显得有几分阴沉，他陷入了沉思中，我知道他为何沉思？所以也没再打搅他，一个人走出屋子，沿着那条几年未走过的小路漫步，不久就来到了青云山。
郁郁葱葱的树木将上山的路包裹的严严实实，我沿着以前的路线摸索着，那些多情的茅草时不时地触摸着我的脚，使我难辨方向。顺着茅草丛走了片刻，眼前终于露出一条直通山顶的径直小路。那条小路我以前经常走。记得那时我每次放羊，都把羊从这条路拉到山顶，山顶并不尖突，相反，因为与其他山峰连着，形成一片开圹的平地，加上光照充足，热量条件好，每年还有断断续续的山雨，因此草类繁多，质量较高，成为方圆几里放牧的最佳场所。村里的大部分牛羊都是吃这里的草长大的，结果是个个肥膘肉满，步履艰难。
沿着小路走了片刻，就来到了青云山的顶峰，散入眼帘的还是那绿油油的草场。草场依然丰硕，在其正中央立着一块不大的石碑，那里葬着孔云。我在石碑前立了一柱香，坐下，说道“师傅，我来看你了！”一阵清风拂过，仿佛算是回应。我这声称谓显得有些承重，往日的一切如流水般涌上心头。我静思了片刻，又看了看他的坟头，他的坟被修建的还算不错，坟头上用青石砌成碑台，上面竖着一块青石碑。碑上竖直写着‘孔云之墓’，旁边是四句诗文。诗文写道‘百年伤心苦未甜，悠悠辗转到何年？只求一生功业尽，无愿哀叹惹人怜。’这四句诗是祖父写的，很伤感，很真切。
不知不觉，孔云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那张布满皱纹的苍黄的脸，那双干柴裂手，那身铮铮傲骨，都浮现在我的眼前。岁月流年，时光不复。这个与我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已经彻底地变为过去了。在外面的几年，每次想到他，都忍不住想为他写诗，但他的故事太长，太乱，几句诗如何概括？只能误写了他的真实人生。他去世后，有不少人为他动笔，有写诗的，也有写小说的，散文的。内容大多是对他事业的描写，在性格和情感写的极少。所以，时至今日，还没有一本书是将他完完整整写出来的。
情由心生，在夕阳的余辉中，在春风的抚摸中，在百草的柔嫩中，在大地的轮回转换之中。我用炭笔写道：‘一个伟人，总经历过那波折的岁月；一块璞玉，总经历过无数次的雕磨；一段传奇，总是在经历着无数的铺垫。人生苦旅酬壮志，白头耆老终无悔’。是的，他从没有什么后悔，而且也从不抱怨，正如祖父所言‘无愿哀叹惹人怜’。至性至诚。
前几年他还在世的时候，我就曾想给他写一部小说，一是感激他的教育之恩，表达我对他的谢意，二是作为一个能够读懂他的人，希望将那个最真实的他展示给别人。但一直苦于没有好的构思，后来有了构想，就开始动笔，开头几章还可以，接着就无耐性写下去了。一直搁了又搁，停了又停，再后来就接不上茬了，只好放弃。现在回想起来觉得更加责怪自己，实在是对不起这位平实的授业师父。望着他那长满着茅草的坟墓，看着他那墓碑上曲曲折折的炭字，我再次下定决心为他写一部真真正正的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