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知道李夷趴在车底一般,枣红马跑的欢快,到了陵村时才过了不到一会儿。
家家烟囱中冒出青烟,好一幅山水田园图,仿佛李夷所述之事全都未曾发生过。
车停在了村口最大的一家,重珏自知没审出什么,这时倒是十分积极地把破折扇往腰间一插,咳了两声上去敲门,可手刚靠近,便听里头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随即是锅碗瓢盆“乒乒乓乓”的忙碌声。
李夷正趴在马车上,听这一声,嘴巴张了张似乎很是惊讶。
“喂,水鬼,你没骗我们吧?孩子都被抓了?”李琼抱着手臂朝他瞪了一眼。
“没....没....”李夷挂在车上,困难地摆着手,急忙辩解。
“他应该没胡编乱造,今天这屋子里大概有贵客。”俞墨卿勾起嘴角摇摇头,靠近这屋子时,便感到了一点味道,这味道颇为浓郁,是妖气与仙灵的结合体,至今这样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也就是君迟意这样的仙随。
仙随是鬼族妖族乃至魔族有心接受仙家渡化而成,介于本族与仙体之间,多数随仙主飞升,少数不愿斩情绝念,不愿飞升,像君迟意这样的,抑或是仙主未曾位列仙班的,便留在了人间完成执念。
君迟意此刻即将见到同族,却咬着下唇,没有说话,重珏手仍抬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重大人,敲吧,没事。”俞墨卿扫他一眼,那头缩了缩脖子,颤声道,“你确定。”
“确定。”俞墨卿点点头。
“那我敲啦。”重珏手又凑过去一寸,眼睛却不敢看门,而是盯着俞墨卿。
“看我干嘛,敲啊。”俞墨卿皱皱眉。
屋内的婴儿哭声仍未停止,甚至还有越来越大的趋势。
重珏看看李琼,他似乎也已习惯了俞墨卿的凶神恶煞,抱着手臂在一边看戏,丝毫没有要救他的意思,他又看看君迟意,可君迟意正若有所思的发着呆,连看都没有看向他这边,只得心一横,闭着眼往门上敲去。
“吱呀——”一声,他并未敲到门上,而是蹭到了一块柔软的布料,上面似乎绣着精细的花纹,带着一点体温。
重珏猛然向后跳去,撞上俞墨卿,还想后退,却被拎住,看清来人后瞪大了眼,动作一气呵成伴随着一声惊叫。
“是你?!!!!”
“......”门口立着一道黎色身影,方才,重珏的手便是装上了这男子的胸口。
来人眉眼温和清俊,薄唇紧抿,长发自肩垂下,负手而立,容貌出尘恍若仙人,若放到长安大街上,怕是会被奔放的世家小姐夹成肉饼。
可此时身边的李琼却像被雷劈了一般,悄悄转身,蹑手蹑脚地往院门走去。
“站住!”仙人开口却并不仙人,颇有威慑之力,连俞墨卿手中的重珏也抖了三抖。
李琼抓着篱笆桩,身子蓦然一僵,扭过头来陪着笑喊了一声,“季相好。”
俞墨卿眉峰一挑,哦,季庭雁。
权倾朝野的季大丞相,居然是个妖仙。
三绝来了两绝,看上去这两绝关系似乎还不是很好。
季庭雁扫过门前这一片人,目光在她身上顿了顿,又转向君迟意,像是在审视,君迟意冷冷地站在一侧,面上似有愁色。
季庭雁沉着脸片刻,才叹了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让她们进去再说,俞墨卿点头致意也不客气,提着重珏就进了屋子。
想起车上似乎还有个什么东西,俞墨卿便朝李夷招了下手,那头脖子缩了一缩,似乎担心自己这副模样吓到屋内的人,摇摇头又很自觉地钻回了车底。
待一行人进了屋子,才发觉这屋内婴儿的啼哭越来越大,角落里置着一张两人宽的竹塌,榻上放着七八个半大孩子,床脚坐着几个红着眼的妇人和男子,其中一个老妪正抱着啼哭的婴儿,不知如何是好。
看来这村的孩子,已经有人着手解决了。
“臣已上奏,此事臣会妥善处理,陛下你这是做什么。”季庭雁负手立在一旁,出口并非疑问语气,却让人听得汗毛乍起,李琼从方才便低着头,此时头低得更低。
俞墨卿斜眼看看垂头丧气的李琼,季庭雁声名在外,是丞相又是帝师,自李琼他爹那一代就已是重臣,看来平日里他并未受季庭雁少欺凌,好歹也是皇帝,被丞相训成如此德行,委实可叹,可叹。
“咳。”重珏一声低咳,又开始充当和事老转移话题,破折扇敲了两下,指指竹塌,“这......怎么回事?”
季庭雁扫他一眼,缓缓道,“我的手下前两日去圣陵查探,遇一妇人求助,方知此地孩童尽数被掳走,于是派人在附近搜山,这才从一个狐祟洞中救出他们,这几位便是来领自家孩子的,与圣陵卫被杀一事并无瓜葛。”
“哦,幸好,幸好。”李琼装模作样地拍拍胸口,眼神偷偷扫过季庭雁,也不知是在庆幸幼童没事还是庆幸话题成功转移。
重珏脸上却是抽了一抽,这村人在他审问之时没一句实话,张口闭口并无大碍,到了季庭雁面前倒是老实得很,竟主动求助。
俞墨卿对他们君臣之事并不甚有兴趣,却也觉得看季庭雁呛这二人很好玩,津津有味的瞅了一会儿,才踱到一边,榻上放着一个哭的声嘶力竭满面通红的女婴。
女童的母亲坐在一侧,双目肿成两个樱桃,俞墨卿伸出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女童的脸。
也不知是她手背冰凉还是身上各类丹草的效用,女童在她手下,哭闹声渐小,不一会儿竟睁大了眼,好奇般看她两眼,随即睡去,她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女童身体温度正常,看她的眼神却十分涣散,嘴角抽动竟也有几分痴傻的味道,再往深处一探,竟让她探出一丝瘴气的残留,这点残留已化去不少,如她所想,季庭雁已给这些孩子用过药。
只是狐祟这套说辞到底是真是假的问题。
俞墨卿又去探了第二个,第三个,无一例外,体内都还存有极少的瘴气。
季庭雁说得若是实话,是狐祟之流的小鬼掳走的婴儿,与圣陵卫遇害一事并无关系,那李夷所道就有待考据,狐祟生于山野,走的非正统修炼的路子,靠吸人精气,拜月或者野坟顶尸为化成人形,位列鬼族。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狐祟精怪一类最怕的东西就是沾有屠宰动物血腥气的猎刀。见到了不夹着尾巴屁滚尿流就不错了,又哪有能力操纵刀灵杀人。
季庭雁是善是恶,难以断定,世人口中,他口碑甚好,尤其是与重珏对比起来,简直是一黑一白,一神仙一废物。
如果他说的是谎话,这些村民又看到了什么?会不会和桦树林中那只冥鬼有关?
她存了个心眼起身回头,猛然对上一边季庭雁的目光,对方眼中一片神色淡然。
“俞姑娘,探出什么了吗?”季庭雁面无表情道。
“瘴气。”俞墨卿干笑两声,“不过季相处理的很好,已无大碍。”
榻上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基本都被各自的家人抱在怀中,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睡着,缩在角落,也不哭也不闹,大抵就是李夷的侄子李秉信,俞墨卿叹一口气,抬手将他抱起交到君迟意怀中,李秉信扭了一下脖子,换了个姿势,趴在君迟意胸口似乎睡得香甜。
“他就是水鬼的侄子?”李琼眉眼耷了下来,有些伤感地凑上去看那张白嫩嫩的脸蛋。
他方才在桦树林见俞墨卿对李夷施暴,心里本来就对其有几分同情,再看自己的境况与李秉信差不多,年少双亲早丧,但他好歹还有姬太妃用心教养,季庭雁亦师亦兄,而眼前这个奶娃娃却是最后一个依靠都成了灞河中一丝游魂。
俞墨卿点点头。
李琼终于两行眼泪刷得流下来,紧接着屋内村名也一个个开始揩起眼角,他转向季庭雁,正义凛然道,“季相!狐祟呢?!”
“臣已绞杀。”季庭雁声音也放缓了不少。
“做得好。”李琼一拍桌子,又扭头发号施令,“重珏!你帮朕养他!”
重珏估摸着正伤心,被吓得一抖,折扇也折了,见主子发话,忙应允,“好好好......”
俞墨卿倒一脸淡漠,于她而言,李夷是人是鬼并无分别,虽不能长时维持人身,只要他愿意继续当鬼不去轮回,大可定居灞河,时不时再爬进樱林找她剪纸为肉身,也能时不时看上李秉信几眼。
李琼到底少年心性,易感动易烦躁还有点神经质,此时屋内顺应他意的村名愁云惨淡哭作一团,她反倒更没什么感觉了。
李琼刚好回头瞥她一眼,她一怔,尽力憋出了一张哭相。
心中却还在打着转儿,水鬼一流在鬼族中也属小喽喽,向来没多大本事也易遭欺凌,惶惶徘徊世间,倒不如一了尘缘,说不定还能投个金玉富贵的人家,现如今李秉信也有了归宿,她觉得还是劝他早日投胎来的好些。
她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马车,却见那头李夷已从车底爬出,站在路边,也在往里看,眼中血泪未干,狞狰的脸带上了点点笑意,那头枣红马难得没踢他一脚。
俞墨卿突然眯了眯眼。
屋中别人不闻不见,她的耳中却有一阵响铃声渐起,却与以往急躁不同,声音柔和沉静,似新雨入湖,尘埃落定,平静无波,李夷双足双手被牵上了一条极细地铁链,身后两道黑白身影朝窗内缓缓作揖致意,她顿了顿,也回以微微颔首。
回头却见季庭雁也平淡地望向窗外,俞墨卿干咳两声,这才想起来,季庭雁也是个仙随还是个妖仙,自然也能看到拘魂。
“俞姑娘。”那头重珏哭丧着脸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场景却让她哭笑不得,君迟意把李秉信送到他怀里,那娃娃却突然醒了,一醒便哭着往她的方向挣扎。
在场三人心知肚李秉信天眼未合感到了无常拘魂,才往她身边蹭去找叔叔,另外两人和满屋村民只当是俞仙师招孩子的很。
那李秉信着实生的冰雪可爱,她伸手过去,便有一小团钻进她的怀里,脸却是朝着窗外默默地看着,只可惜那头只剩下一道纷飞的黄土路和一辆马车,再无李夷行迹。
抱着那小小的身躯,她心下这才有了一点酸楚感,这样一来,这一世,这对叔侄的缘分算是尽了。
可由不得她酸楚几下,屋外突然传来女人尖锐的喊声,伴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和屋外木犁锄头等稀稀落落倒地的声音。
“季庭雁!你有本事就让我死!每日把我关在那座破屋里算什么本事!”
君迟意忙伸手护住俞墨卿,眼中有了一丝古怪。
门口旋即响起连续不断的砸门声与叫骂。
季庭雁听这声音,淡漠的死人脸上难得有了点别的神色,往村民处扫了一眼,那些村民面面相觑,却并无什么大动作,想来这副情形他们已经习惯许久,默默抱起自家孩子从后门鱼贯离开。
俞墨卿本想再问问细节,却见那一个个村民离开的模样,话卡在嗓子里,季庭雁一口咬定村中婴儿失踪一事与圣陵卫无关,并且他找回了婴儿,这就足以说明,有些事情他不想让皇帝或是她知道。
那即便问了,也决计问不出什么来,何况现如今门外那个东西似乎更为棘手。
“我母妃状况还是不见好啊。”李琼叹了一口气。
“姬太妃?”俞墨卿顺手把孩子塞回了重珏手中,轻轻挡下君迟意护住她的手往门口走去。
重珏像是没料到李秉信会回来,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委屈的看了一眼俞墨卿,那头甩他一个眼神,意味相当明显:“他现在是你儿子。”
他只能哭丧着脸垂下头去,却欣喜地发现李秉信没哭,反倒对他的扇子展现了一丝兴趣,才舒了一口气,拆下扇子如救命符般递到他手上。
俞墨卿这才抬手拉开早被震得快掉的门阀,眼前忽地闪过一道亮光,她下意识苦笑,心道可能是今日与门犯冲,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这道光又是直刺面门而来,比起早上小童的石子儿,还要更快,更稳,更狠,像是要下杀手一般,可这次还未需她偏身一躲,君迟意已闪到她面前,钳住了那人,动作凌厉且迅猛,于她平时柔若秋水般不同,似乎还加了点怒气。
“哐当。”一把薄刃落在了李琼脚边,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君迟意已经钳住了一个女子,一个衣衫不整,青丝乱缠,一个未施粉黛的女子。
眸若悬珠,唇似樱瓣,五官十分精致,让人惊叹的美貌,只是美则美矣,无论怎么看,都是个疯子,十足的疯子。
门外列队追进来三四人,都是一身铁甲哐当作响,朝季庭雁抱拳鞠躬,“在下失职。”
“季庭雁你这个小人!!”姬太妃在君迟意手下仍在骂骂咧咧,她红着眼吼道,“你想做好人,我就必须遭罪吗?!”
季庭雁从刚刚开始便铁青着脸站在一侧,见姬太妃当众指着鼻子骂她,也没有还口,甚至没有动怒。
李琼站在一侧,俯身捡起那把薄刀,脸色也不是很好,低声唤道,“母妃。”
仍在朝着季庭雁撒泼地姬太妃浑身猛地一凛,似乎发现了李琼的存在,那双疯癫地眼中突然有了一丝慌乱,她跪坐在地上,突然开始扯起自己的衣服遮住脸,哆嗦着往门后爬去,也不顾脏乱,退至门后,任灰尘和黄土染上衣摆,抱住膝盖越缩越小,似乎在逃避李琼,口里仍说着些不清不楚的词语。
俞墨卿侧耳去听,像是一首童谣,又像是一首诗,“丹鹭裹素银,重檐飞雨滴,谁人知君心,皎皎皓月里......”
李琼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想去搀她,见她越来越怕,又无奈退回原处,眼中似乎也蒙了一层泪。
俞墨卿早上被这二人骚扰得饭都未吃,现如今此情此景,太阳已然偏西,时间不能再浪费,于是眼睛在场逛了一圈,确定了季庭雁似乎是此处权力最大的,才清清嗓子道,“季相,咱们不如把姬太妃送回敬室再做商议。”
“好。”季庭雁语气仍然十分沉稳,听不出波澜,但他答得很快,似乎也在等有个人出口解了这尴尬。
他稍微挥一挥手,那几个步兵便上来扶着着神志不清的姬太妃往回走去。
李琼低声道,“不好意思啊,我母妃失礼了。”
“无妨,无妨,先走再说。”俞墨卿摆摆手,出门时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累了,竟恍然听见身边君迟意“哼”了一声。
重珏在一侧抱着孩子,神情颇为惆怅,李琼望着疯疯癫癫的姬太妃,表情似乎更为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