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城街上,不下雨的夜晚热闹喧嚣,灯笼连廊,行人熙攘,氤氲燥热的夏夜,小商贩沿街摆的满目琳琅,富家子弟大家闺秀,月下影成双,画舫同游,品民间繁华。
茶楼依旧喧杂,他们坐在靠着门口的桌旁,韩将袖口上挽,露着两只纤细白胳膊,一把彩染折扇撩乎地起劲,“想点什么随便点,要不要来碗你最喜欢的角茴面?”
颜朔的目光随着小二来回走,可怜巴巴地小狗状,“谁还吃那么矫情的面,我只要大鱼大肉。”
韩将风流倜傥的笑容有些尴尬,“……可这里只有角茴面。”
颜朔扯扯自己皮包骨的肚皮,一扯大长长,“那也要加两个茶叶蛋带着鸡腿的角茴面。”
随后颜朔撑着两根筷子,目光依然盯在小二来回的端盘上,时不时回头看看厨房,望眼欲穿。
一旁的韩将汗了颜。
想当年颜朔也是一谦谦君子,即使走在熙攘人群中都明亮扎眼,明媚的笑,勾人的眼眸,光彩流转。在溪南喜欢他的姑娘小伙不少,据说贴在城墙上他的通缉令连连失盗,都被那些爱慕他的老少和中年大叔拿回去睹物思人。
可看着眼前的他,只能说岁月是大镰刀,刀刀砍出农民大叔的气息。
韩将拿扇子捂着半边脸,着实不想和眼前这厮坐在同一桌上。
台上拉了帷幕,说书先生还是他那一成不变的青衣尖嗓,鞠了个躬,马步一扎,阵势全开。
“咱们今天,就来说说颜庄主那不肖儿子颜朔颜叔白。话说颜朔出生正值朔月之夜,天空喑哑暗红,恰似那煞星孤莽冲天之势。
据说颜庄主曾找寡命老先生曾给他算过,此人乃是千年前被镇压的妖星转世,晦气重命中带克,注定给周遭带来不详和死亡的血光。他两岁时险被奶娘掉进澡盆淹死,三岁时爬树被乌鸦叼走出动了整个御剑坊的兵力才给追回来,六岁时便被人贩子拐走……”
韩将整个人僵了半天,一点点转过头去看着身边人。
“台上在说你……”
小二刚上了角茴面,颜朔正埋头捞得起劲,边吃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嗯,听到了,真是让人怪不好意思呢。”
“……”韩将的折扇僵了半天都忘了摇,他正面看着说书先生,用眼角偷瞄着颜朔的神情,心中暗自嘀咕,他是真听到了还是假听到了?
“看不出来那个少庄主幼时还蛮坎坷,也许还真是个灾星呢。”茶楼人多嘴碎,尤其是听着故事人的八卦心更胜。他俩旁桌坐着两三个弱冠少年,遮着嘴咬着耳朵,茶楼吵,他们的声音也不自知地大了几分。
“不过,我倒是听楚哥哥说,颜少庄主容貌俊美,气质妖而又清晰脱俗,目光澈而又桃花勾人,当年老庄主欲给他招婿,求亲者数十,一时间御剑坊门庭若市,聘礼彩车满长街呢。”
韩将转头去打量那群人,桌上珍馐阔方,一看便家境殷实,各个穿着精致,打扮的人模狗样,仿若颜朔当年那公子哥气质,只是可惜容貌相差远矣。
“那少庄主真有那么妖孽?”一旁的小哥听得目瞪口呆,也凑过去听热闹问情况。
“有的有的。”前排管家打扮的人回了头,“四年前我是封城街上的店铺伙计,想当年那场景可真是热闹,有门有脸的贵族公子拉着成箱的聘礼上门提亲,那鞭炮唢呐声热闹不绝,真是一方人物啊。”那人一脸悠远地怀念状感叹。
被他们议论的颜朔正秃噜干净一碗面,向后倚着椅背摸着肚子一脸满足,耷拉着眼瞥了那些人一眼,嘴角浮着一丝说不上什么滋味的笑。
韩将坐到他身边,笑嘻嘻问他,“成为人们的饭后谈资,滋味如何?”
颜朔不以为然的挑挑眉,“明天就是我问斩之日,人们关心谈论一下也无可厚非,想我当年初回落戡,没走几步就能听到背后议论生风,而后父亲招婿意思一传,我出个门都会被围观,这点又能算什么。”
韩将眼中浮现的异样情绪一闪而过,他说的没错,当年他来溪南游玩,坊间遍传的都是那个未曾蒙面的少年庄主的轶事蜚语。
当时他听着觉得有趣,也曾经去掺和了一把。
如今想来,真有些老脸挂不住。
素衣少年的眼睛铮亮,兴致勃勃,“听楚哥哥说,当年夏侯王的儿子曾携百金奇玉、揽四方珍宝、拢各国玩物,遣了八匹白央进贡的棕图宝马,亲自来求亲,被颜少庄主挡在了御剑坊山下的大门口,聘礼一概扔进了护庄河中,通通喂了鱼。”
管家一副高深莫测模样,瞪着粗眉毛说地添油加醋,“这又算什么,据说昭歇的小皇子求亲之诚,在御剑坊山腰上扎了营帐准备以深情动人,却被颜少庄主派了人半夜迷昏抬了青楼里去了。此举把小皇子气个半死,两国都差点开打。”
韩将一杯茶呛住,咳嗽半天,笑得颤颤巍巍,他问颜朔,“这些都是真的么?”
颜朔的眸子隐在乱发之下,慢条斯理地剥着蛋壳,“没那么玄乎,多半人想娶的都是御剑坊,不然就是想名证言顺的断个袖,还有一些纯粹为了出风头,当然还有不怕死的来凑热闹。”
韩将碰一鼻子灰,悻悻地侧过身去继续听八卦。
锦衣少年听得入神,不禁追问,“那后来颜少庄主可有看中什么人?”
管家大叔摇头叹气,“颜少庄主一向年轻气盛,桀骜不驯,谁都敢得罪,送去的聘礼全都被他给扔了护庄河。”他一屁股坐到了身后那桌,俨然说的比台上的先生还起劲,“不过,只有一个人除外……”
听到这里,韩将突然低下了头,撑着桌子喝着薄酒,拿扇子挡着脸。
管家大叔压低了声音,神秘一笑,“就是当今落戡帝身前正得宠的那个子狐灯左将军,韩浥前上将。”
颜朔挑着眼梢看了韩将一眼,嘴角浮着一丝凉薄的笑。
“哦哦?”众人皆张大了嘴,“他不是昨天刚把颜少庄主给缉拿了归案?难道当年他也去求娶过颜朔?”
管家大叔的浓眉抖抖,一脸兴奋,“当然,这还能有假,想当年韩上将还只是一个小小生意人,人人都道他痴心妄想,可他却偏偏能让颜少庄主收了他的聘礼。”
众人前凑,“颜朔真的收下了?他送的什么?”
管家大叔提高了嗓门,“自然就是我家主人卖的栖栖九传世古琴,苍黎皇室墓塚盗得,绝对音色纯良,货真价实。”
他的小商贩腔调一出,众人皆嘘声。
“真的,当时还是我给韩上将挑的呢,价值万两,可是通过了颜少庄主鉴定啊。”
锦衣少年不舍的追问,“那后来颜少庄主和韩上将又发生了什么?他收下了聘礼,怎么没嫁给他?韩上将追缉了他一年,是不是怀恨在心?那若颜少庄主真心喜欢韩将,那他被自己心爱的人抓回来岂不是很惨?”
韩将咳咳两声,突然一张神情尴尬的脸摆在颜朔眼前,“吃饱了没,咱们去找茶楼老板谈谈?”
颜朔依然那般懒洋洋,他轻笑,眼眸笑意浅而欠扁,“不,我还想听会,我也想知道韩上将把御剑坊的少庄主缉拿归案是不是真的是怀恨在心。”
韩将无奈,只得继续低头饮酒。
管家大叔拿了桌上的梨果往身上蹭了蹭,推开椅子,“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回去打点店铺呢,想知道后续,记得来店里玩呐,苍栖琴铺,封城街北头第五家就是。”说罢,抖抖浓眉,拿起自己桌上的蒲扇,离去。
走了当年的幕后知情人,众人皆道扫兴。
“其实我也想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收藏栖栖九的东西?”韩将低着头,没看他,突然没头脑的冒出了这么一句
虽然还是一副落魄模样,可每当颜朔笑起来时,总让人觉得他还是当年那个桃花招人的俊美少年,他说,“你不是把我调查了一番,自信我一定会收下才送的么?你难道还不知道原因?”
韩将刚要说些什么,突然身旁多了位子狐灯的差役,慌张急切的凑到他耳边说,“韩大人不好了,连五逃走了!”
韩将一愣,回头看他,“犯人是何时逃的?”
“刚刚发现,大人就差属下来报了。”
韩将按剑,拉起颜朔,“咱们回烛枯看一下。”
颜朔不动,“你去就好,我留在这里盘问一下茶楼老板。”
韩将不松手,“没什么好盘问的,溪南人爱做生意,生意人没那么多顾及,你问不出什么来的,跟我去烛枯,或许能发现点其他的线索。”
颜朔抬头望着他,“从我离开监狱开始,你便拉着我东查西查,告诉我一个又一个的案子,一切都围绕着依次发生,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在怀疑我?”韩将眯起那双狭长的眸子来,笑容危险,“你怀疑这些都是我安排的?”
颜朔拿捏着桌上的酒盅,仰头看他,瞪着那双澄澈的眸子,不说话。
韩将笑笑,“你怀疑的话,跟来看看不就好了,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你的双眼?”
夏夜燥热,乌云低垂,闷雷滚滚。
汗水沿着韩将的鬓角流下,子狐灯官服精致华美,可越厚实严密,在夏季的溪南就十分受罪。反而是穿的破洞撩乎的颜朔,扬着一头蓬乱短发支生的看着狼狈的韩将。
牢中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刑架上空绞着绳子,烛枯的衙守头低的孙子一般。
“哦?什么时候逃的不知道?怎么逃走的也不知道?”
衙守紧张的汗如雨下,紧捏着双手陪着不是,“是下官办事不利,没看好犯人。”
“没事,”韩将的语调轻盈,拍拍衙守的肩膀,“若是你都能查清楚,那你不早就坐到我的位置上来了。”
他眯着眼微微笑着,眼神中一点笑意都没有,“那个叫陆晖的呢?我有话想问问他。”
另外一个守卫磕磕绊绊的答了话,“回禀上将,他说今天该他当值,他出去巡街了。”
“走了?”韩将狭长的眸子扫视一圈,“他是最后一个见过连五的人,把他找来。”
“不用了,他在这里。”颜朔从牢房深处走出来,问周围的守卫,“谁的身上还佩戴着牢房的全部钥匙?”
衙守连忙掏出腰间的一连串钥匙,迟疑的看着颜朔,在韩将冷冷的扫了一眼后,毕恭毕敬的递给了颜朔。
颜朔拿着去了远处一间牢房,开了门,招呼守卫,“来把陆晖抬出去吧。”
看着衣服差不多被扒了个干净的陆晖,衙守惊讶,“他怎么会在这里?”
“我让陆晖来把连五关起来,看样子连五反而把陆晖打晕了锁起来,自己扮作陆晖大摇大摆的出去了,难怪你们都没察觉到。”韩将俯身试了试陆晖的鼻息,问颜朔,“你是怎么发觉陆晖被他关在牢里的?”
颜朔压着声音,头侧向一边,道,“牢房井字结构,扫一眼便能看到有没有人,多了个人我会看不出来?”
见韩将注视着烛枯守卫的冷脸,颜朔又淡淡添了句,“他们没受过子狐灯的训练,没那么敏锐的观察能力,你也不要太怪罪他们。”
韩将拍拍手起身,“我怪罪他们做什么,连五没关进去是我的疏忽,看来得抓紧去下全城搜捕令了,对了,”韩将欲走,走到一半回头,“牢中的钥匙也得全部都换一换了,不然连五以后进这里就跟去自己家一样方便了。”
他们俩人走的爽快,留下烛枯的守卫在那个阴暗的地牢里面面相觑。
他们调来这一年没少受韩将的冷嘲热讽,最让人不寒而栗的是他明明笑着却阴寒的眼神,能勾的人三魄都吓到黄泉里去,只是不知道这个脾气暴躁的鬼面狐狸什么时候这么大方好说话了?
韩将把颜朔拽到一个死胡同里去,向外望望,又回过头,认真地低下头,同颜朔耳语,“咱们小看连五了,他绝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既然已经他见过你的样子,保险起见咱们去找步陵枫吧,不然掉包的事情被人发现,你可就真的百死难逃了。”
不知道是光线太暗的缘故,韩将觉得颜朔仅露的双眼弯起来,似是笑意温柔。
颜朔道,“被发现了就只能真的来顶上啊。在见步陵枫之前我得先洗个澡换身衣服,不然我这模样能被他嘲笑一年。”
韩将倚着满是青苔的墙,默不作声。
半晌,他喑哑着嗓音说,“好,都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要是明天真的功亏一篑,你估计临死前都在嘲笑我。”
颜朔仰头看看灰白惨淡,乌云重叠的夜幕,淡淡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