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馨阳幻想过无数次她和江宣宇的第一句对话。
“你有没有多的橡皮?”
她没有想到过是这样一句。
高一摸底考试快要开始了,而她的铅笔盒里躺着一块崭新的白色橡皮,只蹭到一丝铅笔黑色的印记,江宣宇没有等何馨阳回话,便将头转了回去。他们不过是知道名字的交情。
半分钟后,何馨阳用小手戳了戳自己,江宣宇扭头,她的小手搭在他的手心,半块崭新的橡皮躺在他的手心里,边缘是被小刀工工整整切开的痕迹,“考完还给我。”
“谢了。”江宣宇不好意思地扭回去,他趴在桌上,心思复杂。
考试中,教室里一片寂静,唯有笔尖划过再生纸时,粗糙的沙沙声。江宣宇无心书写,他的余光向窗外瞟去,窗外天空灰暗,树叶被风吹得刷刷作响,天气预报中的大雨即将压境而至。
时间过得飞快,他做完最后的画图题,还有二十分钟收卷,他索性趴在桌上打起了瞌睡。不知不觉,老师已收走了他的试卷,同学们稀稀拉拉地收拾起书包,待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江宣宇惊醒,南柯一梦终了,已人去楼空。
他怔了片刻,单手支撑,坐到实木窗台上。他的身材纤瘦而修长,腰板笔直,依稀是少年人应有的模样。只见灰蒙蒙的世界里撑开一把把彩色的伞,如一个个小小的天地。
他的手心中闪烁着金色的光球,平铺成方形的地图,上面一个孤孤单单的红色小点正往南方行进。
高中部教学楼门口,秦奇手里捧着新发的书本,手忙脚乱地把书落了一地。身边零零散散地路过了几个同学,没有人停下脚步。豆大的水珠击打在地面上,反弹到鞋面上,白色的球鞋瞬间灰了一块,她正懊恼之时,上方的雨突然小了,她抬头一看,那个扎着羊角辫儿的姑娘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你好,秦奇,我是何馨阳,你的同班同学。”何馨阳落落大方地帮她捡起了书,“你往哪里走,我带你一程吧。”
“不用了,谢谢。”秦奇不领情,她非常不喜欢故意套近乎的同学,她觉得这是侵犯自己领土权的一种行为。
何馨阳望着秦奇决然的背影,十分欣赏,哪知秦奇往前疾行了几步,又蔫蔫儿地退了回来,躲进伞里。
“我看你也是往车站的方向走吧,我们顺路。”
何馨阳默默地扬起嘴角,对狗腿子秦奇的印象更好了,女孩子之间的交流简单迅速,从喜欢的音乐谈到喜欢的偶像,双方已有了初步的印象,两人说话间,已到越过了实验楼,绕过了喷泉,走出了正门,翻过小桥,进了车站。
他们所在的江陵中学,占地面积一千多亩,地处偏僻,位于市郊。能考上的好学生大半住校,另一半家境显赫的学生大多住在高尔夫新区,有车接送。像他们这般回家走读的同学属于凤毛菱角。车站很大,一共三个站台,三部车,分别是开往市区的501,开往高尔夫新区的502和开往老城的503,待得两部501驶过,偌大的车站,只剩下三人在等车。
尾随而来的江宣宇,身上湿了大半,独自站在501车站里,靠在广告牌上,闭目养神。雨水落在河里,水声撞击,宛如交响乐,让人平静。
何馨阳一边与秦奇聊着天,一边向远处望去,遥远的尽头没有放晴,雨声阵阵,雷声隆隆。她余光瞟向江宣宇,那郎朗的少年正斜靠在广告牌上,面色沉静,那一瞬间,时间一如静止,雨滴停在半空中,兀自旋转。
“江宣宇,你怎么不等我就走了啊。”那人收了伞,将水珠抖落在排水沟里,露出一张圆圆的笑脸,她穿着同样的灰白色校服,撑着明黄色的黑胶伞,像漫长雨季中,剥开乌云,撒下的一抹金色阳光。
“是你自己太慢了。”江宣宇不以为然,“没淋到雨吧。”
江弦乐笑眯眯地将已干燥的伞左右甩着,嘻嘻地笑,江宣宇甩甩脑袋,似乎要抖掉不存在的水珠,像个被欺负了的大金毛,江弦乐亲昵地摸乱了他的刘海。
“你看那对撒狗粮的情侣……”秦奇努努嘴,暗示何馨阳偷看。
何馨阳笑而不语,秦奇并不知道,江宣宇和江弦乐是双胞胎兄妹。
“我才不是动作慢,是去看帅哥了——你不知道,刚才我们班来了个小帅哥,说是夏沐家石司机的儿子,特意来送伞的。夏沐这家伙自己有贼心没贼胆,拉我一起去后门喝奶茶,我才不做不识时务的电灯泡。”
夏沐是江弦乐的同桌,是个私企大老板的千金,不过这样的身世,在江陵中学直属平平。
正在这时,一辆豪车从学校大门里驶出。普通车辆应停在后门停车场里,经由后门绕行至主干道,能从大门里驶出的估计是校领导的座驾。话虽如此,江弦乐突然挥挥小手,黑色宾利的右后座窗户降下来,坐着的正是夏沐。
“夏沐?能不能载我们一程?”
司机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加速径直开去,突然打滑,失控冲入车站后的树丛,将树干拦腰截断,尽管如此,车并未停下,惯性让它冲出河堤,落到涨水的河中。
突来的变故引起了何馨阳和秦奇的注意,见兄妹两往那个方向奔跑,秦奇尾随其后,最后跑出车站的何鑫阳,撑开了她的折伞,从天空往下看,宛如一朵绽开的花。
湍急的河流中,只有斜着的汽车屁股露在水流外边,江弦乐拉住江宣宇的衣角四顾大叫救命,秦奇连忙翻书包找手机报警,而江宣宇——
他掏出脖子中的木剑挂坠,念出咒语,那挂坠瞬间变成正常尺寸的木剑,又变化成长长的绳索,勾住了汽车的保险杠,江宣宇抓住绳子,被拖得向河里滑去。
“看什么戏啊,快帮忙!”江弦乐恢复了理智,号召跟随而来的两人一起拉住了绳子,何馨阳马上将伞扔在地上,抓住了绳索的末端,四个人在一片泥泞中,节节败退。
江宣宇回忆,夏沐开的窗是车的另一边,这样水可以漫入车厢,不至于将两人锁死在车内,若三人能够拉住绳索,他也许有足够的时间渡河去救她……
十几秒钟内,水越涨越高,绳索的那头越来越沉,当江宣宇快落下河堤时,四人几乎同时松了手,惯性使得他们跌坐在泥土里,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头。
一切都发生的如此措手不及,四个孩子瞠目结舌,哑口无言,不知是因为被雨淋湿,还是因为最后一瞬的放弃,击溃了他们。他们的四肢不停地痉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们不仅是目击者,也是过失者,他们品味着同样的恐惧,也分担着同一份内疚。
江宣宇率先站了起来,他依次将何鑫阳和江弦乐拉了起来,而秦奇谢绝了他的好意,自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他们四人沉默着,从树丛中钻了出来,何鑫阳默默地捡起了扔在地上的伞,撑在四个人的上空,高高的。
四个人步履蹒跚地走回了车站。
“你到底是谁。”秦奇目光灼灼。
江宣宇没有直面回答,反问:“刚才报警了么。”
何馨阳摇摇头,她慢慢地收起了伞,她手指僵硬,连收伞都像用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江宣宇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指,手心湿润而温暖。
何鑫阳尴尬而羞涩地抽出手,打岔道:“现在几点几分?”
“六点二十一分。瞧,502来了。”江宣宇看了看手表。
“那是——”江弦乐惊呼道,三人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502后排座位上,坐着两个吸着奶茶的学生,女生穿着灰白色的校服,而男生穿着棕色的衣服……“那个是夏沐!”
“这不可能!他刚才不是应该……”秦奇遥遥地去望那被撞出黑色窟窿的树丛,但见树木完好如初。她疯了一般地往雨里跑去,何鑫阳刚想去拉她,秦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喃喃道,“轮胎的痕迹……没有了……”
雨渐渐的小了,淅淅沥沥的,秦奇平日里梳得高高的马尾辫,像被拔了尾巴毛的鸡一样,颓丧地垂下。这时,正门里冲出来几个保安,然而他们的脚步还未踏上车站,人便凭空消失了。
繁复的阵法在脚下生成,几人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得怪鸟在天空盘恒,发出一阵阵嘶鸣。从怪鸟的角度俯瞰,他们几人身处落满白雪的山谷之中,四面雪山环绕,不似人间,雪山水顺着瀑布直流而下,蜿蜒曲折,斗折蛇行于山谷之中,最后汇入中心深不见底的碧潭之中。
雪花纷飞,几人身边的景色消散,重回冷冷清清的车站。
“时间线变动了,”江宣宇轻轻说道。
他们正站在变轨的铁道上,刚才的事故,像隆隆的火车般,从他们的身上轧过去,让满腔热血渐渐变冷,让变冷的血液凝固成化不开的坚冰。
“有人改变了夏沐的命数,她不会死了,至少在此时此刻,她不会死了。”
“你到底是谁。”秦奇的发丝依旧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冰冷而潮湿。
“我是江东江家的见习术士,江宣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时间线变动了,刚才我们看到的一切,刚才我们经历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过一会儿,你们就会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那一幕会像梦一样在你们的脑海中褪色,直到落入尘埃里。”
“是这样吗,魔法少年。”秦奇望着江宣宇,像在看一个怪物。
何鑫阳双手握在一起,紧紧的。
秦奇慢悠悠地走回车站,她的神情平淡而镇定,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她走的很慢,每一步都坚定而沉着,当她踏上车站的水泥地面时,她身上的雨水的痕迹渐渐消失了。
四个人校服被大雨淋湿的地方都恢复了原本的浅灰色。
无事发生般,秦奇的眼神变得清澈,她靠着广告牌兀自玩起了手机,而何鑫阳只能用余光偷偷打量着秦奇。
沉默中,高年级的学生也放学了,熙熙攘攘地冲了过来,把他们淹没在人群中,他们四个站在四个不同的方位,像一个蹩脚的四角形。终于,他们迎来了下一班503列车,四个人各怀心事地上了车。待得秦奇第一个下车时,天空已然放晴。
“江家术士么……”秦奇看着手机上自己的文字记录,暗暗下了决心。
第二天早上,台风过境,风雨交加,窗外树叶被吹的刷拉拉作响。江宣宇从后门走进教室,把手里已经被吹散架的折伞扔进了垃圾桶,那伞的骨架断成一截一截的,像一个大型的破布风铃。
江宣宇脚下生风地走到位置上,一屁股坐下,将手臂搭在何鑫阳的书桌上,“有餐巾纸么?”他问。
“啊,有的,有的。”何鑫阳收回了注视他的目光,垂下头在桌板里寻找纸巾。她似乎昨天刚洗过头,头发丝散发着一股椰子的香味,像一颗甜丝丝的糖果。
江宣宇注意到,刚才何鑫阳和秦奇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他不动声色地收下纸巾,在自己头顶上一阵猛擦,干燥的纸巾瞬间被揉成了一个湿了纸团子,何鑫阳噗嗤一声地笑了出来。
“怎么了?”
何鑫阳笑着帮他把头发上的纸巾渣渣摘下来,江宣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转了回去。
班主任从前门走了进来,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大家今天记得把填好的档案表交给班长,班长全校广播后交给年级主任,好了,大家把档案表传一下,广播五分钟后开始。”
广播十分无趣,不过是说一些学生应该遵守的校规,诸如住校生几点算晚归违纪,作业几次不交要去和级主任喝茶,下课不准玩手机,不准带大量现金和首饰到学校等等。
学前训导较短,只花了一个小时,之后的时间交给各科老师提出要求,待到下午两点,班主任选完班干部,就早早放学了。过了周末才是正式开学,到时候两班的班长江宣宇和江弦乐将作为学生代表上升旗台主持。
窗外雷阵雨已经停了,江家兄妹两被级主任叫到办公室写稿子,其他同学都陆陆续续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宿舍或者回家,何馨阳背着书包走出教室,就被秦奇偷偷摸摸地拉住了胳膊,往楼梯走去,“我请你喝奶茶,多谢你昨天帮我撑伞,听说后门的奶茶特别好喝。”
何鑫阳愣愣地看着秦奇,迟疑了片刻,才说:“好啊。”
秦奇和何鑫阳虽然并排而行,但秦奇脚步偏快,何馨阳跟着很费力气。高中部教学楼往北走,越过密密实实的树丛,便是高中部的宿舍,再往北走,便是停车场,联通学校后门。不少接送的车辆在停车场中来来往往,通过后门的保安打卡驶出校园。
夏沐在两个女孩子前方二十米的位置,她慢慢地往前走,直到上了一辆银色的丰田,显然不是昨日的黑色宾利。
何馨阳这才察觉到,秦奇似乎在跟踪夏沐。
秦奇拉着何馨阳,鬼鬼祟祟地走到保安岗亭门口,里面似乎没有人值班。
“你在门口帮我看着。”秦奇的口气不容置疑,说完便猫着腰跑了,何馨阳只能默许。
秦奇弯着腰进了岗亭,一辆车驶出刷卡时,电脑上显示出车辆地车牌号和司机姓名及照片,她偷偷地移动鼠标,翻到了银色丰田的资料——车牌号与昨日的截然不同,司机的姓名写着,石刘芳。
昨日应该来接夏沐的石司机没有出现,反而是他的儿子来送了伞,也许这件事的突破口就在于此,秦奇掏出翻盖手机拍下了照片资料,更重要的是石司机的手机号。
“啊……大叔,我想问问现在几点了……我家司机还没来接我……”门外响起了何馨阳的声音,秦奇左顾右盼,连忙从岗亭小小的窗户翻了出去,落在灌木丛中,她吐了个舌头,示意何馨阳快跑,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校门。
夏沐本该在停车场上私家车,从后门离开;但昨天目睹的两幅画面,一是夏沐和那个男生从后门车站上公交车,绕行至前门车站;二是黑色宾利没有刷卡出门,蛮横地从学校正门穿梭而出。
“秦奇……?”何馨阳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
“怎么了?”
“你的名字起得真适合你。”
“哈哈。”秦奇笑道,她用余光去看何馨阳,见她一脸白目,自负地想,自己是用手机短信记录了下来,而何馨阳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自己还要拖着她一起,莫非是自己一个人害怕……秦奇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怎么可能,她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奇。
“你能告诉我你想找什么吗?”
秦奇故作神秘,“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不告诉你的。”
何馨阳一愣,似乎对朋友这个词格外在意,便不再多问,秦奇则暗中好笑,庆幸自己找到了掌握何馨阳的方法。
两人过马路来到后门对面的车站,站牌上只写了502,502一路向南开,正好下一站是学校正门;而503、501都不从后门经过。
看过了这些,秦奇拉着何馨阳开始找寻江弦乐口中奶茶店的踪迹,小吃街奶茶店有两三家,其中一家奶茶店,靠窗的吧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手中握着亮蓝色的纸杯,正是昨日夏沐手里的款式,秦奇放心地推开门进去,门上的风铃叮铃一响。
“你想喝什么?”秦奇踮着脚尖,取过吧台上的菜单递给何鑫阳,“随便点。”
“我没喝过,你帮我点吧。”何鑫阳怪不好意思的。
“那就两杯原味奶茶加珍珠和仙草,去冰半糖,谢谢。”秦奇利落地说着,掏出钱包拿出两张纸币递给服务员。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是个扎着双马尾的漂亮姐姐,她的胸前名牌上印着'windy',她收了钱之后,打印单据,撕下贴在做奶茶的服务员面前的黑板上。
“windy姐,昨天生意好不好啊,下这么大的雨。”秦奇踮着脚尖,撅着屁股,眨巴着眼睛问道。
“还行吧。”windy也眨巴眨巴眼睛,比秦奇故作可爱的样子舒服的多。
“那你有没有看到过一对情侣,对了,男的穿着棕色的衣服,不是我们学校的。”
何鑫阳疑惑地看着秦奇。
“哦~”windy瞬间明白了秦奇的来意,眼神瞬间八卦起来,“小妹妹你是喜欢那个男生对吧?长得的确有点小帅,有望成为校草。”
秦奇语塞,她眼神闪烁,演到,“也没有喜欢啦,windy姐,那个男生有没有对女孩做什么?”
“两个人,喏,就坐在靠窗的那里,聊了会儿天,对了,男生好像送了一个手镯给她戴上,现在的年轻人啊……啊,你们的奶茶好了,打包还是现在喝?”
“打包吧……”秦奇话音未落,门口叮铃一声,江宣宇独自走了进来,他面色阴沉,径直走到柜台,拉住秦奇的手往外走去。
“现在的年轻人啊……”windy满目愁容,她把后台打包好的奶茶塞给了反应总是慢一拍的何馨阳,“真是青春啊。”
何馨阳不置可否,独自拎着塑料袋,走到靠窗的吧台边,挑了个位置坐了下来,默默地打开包装,拆开吸管,啵得一声插进了杯子里,哼着歌,一个人自斟自饮起来。
伴着轻轻的低哼,她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手心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红色的印记,那是传说中的转世符记。透过那个圈,她看到夏沐和棕衣男孩坐在她的位置上,男孩将一个红手绳系在夏沐纤细的手腕上,何馨阳眯起眼睛,见手绳上穿着纯银色的树枝吊坠,闪烁着稀碎的银色光芒。
她后悔了,她后悔为了隐藏自己而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孩溺死,哪怕那只是被覆盖的时间线。这样的她,与那些见死不救的神有什么区别。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不是还记得些什么,你为什么和何馨阳在一起?”
小巷里秦奇装聋作哑地回答着江宣宇的一连串追问,反问道,“你不是应该在办公室对稿子么,怎么出现在这里?”
“我早退了,反正明天还要过来排练的,”江宣宇拉住秦奇的手腕,防止她逃走,“别装了,我知道你还记得。我去级主任那里偷看了你的档案,你的父亲是江佩荣。”
“江佩荣那又如何,我不过是不和我爸姓而已,”秦奇说到这里,迟疑着看着一脸认真的江宣宇,脑子转得飞快,“莫非……”
“你的父亲,江佩荣原名江建荣,是我父亲江建树的堂弟,帮助我父亲坐上族长之位之后,就退出了江家,因此,你不得跟着姓江,不得学习江家咒术,但是你身上,依旧有江家的灵力,这是你不学习咒术,也没办法逃脱的烙印。”
果然如此,秦奇心中反而怅然若失,本来她以为她会遗忘,立刻在手机上记录了来龙去脉。而一夜过去,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依然全部记得,那种震惊无以言表。
她不愿意被江宣宇主导,反问道,“如果我不记得昨日,早上你进屋时,我也不会下意识去看你,是也不是?你在试探我。”
“是。”江宣宇松开了手,他知道,秦奇不会逃了,以她的个性,必然会刨根问底,誓不罢休。
“那么,对于昨天的事,你有什么见解。”
“没有见解,不需要见解,这是一条已经变动的时间线罢了,世界各地,在你不知道的时间里,有着无数变动的事件,就像有一日你走在街头,突然觉得梦境里有似曾相识的一幕一般,那不过是时间线在自己修复、或改变罢了。”
“你就不好奇么?为什么时间线会突然改变,是怎么突然改变的,是谁改变了时间线,他为什么要救夏沐,夏沐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地方,时间线会不会再变回去,如果他不出手我们四个人救人要怎么才能成功?”
“我发现你适合做记者,啧。”江宣宇反讽道。
“谢谢夸奖。”秦奇把他的话当做夸奖照单全收,江宣宇无语。
“你很特别,”江宣宇叹口气。
“谢谢。”
“特别烦人。”江宣宇再叹口气。
“小心我打你哦。”秦奇扬起自己的小拳头,虚张声势。
“行吧,你自己去找答案吧,我不奉陪了。”江宣宇服了她了,准备转身离开。
“你,明明可以做到更多的事,帮助更多的人,为什么不去运用能力,改变会发生的坏事呢?”
江宣宇瞬间回到了昨日那冰冷的雨中,无能为力的感觉快让他窒息,他不愿意做那样的人,可是,“别傻了,我们不是超级英雄,不会穿着紧身衣救跳楼的人。圣母是病,要早点治疗,不然会害了你的性命。况且,万物皆有时,我们能做的不过是顺应天命罢了。”
“说话像个道士。”秦奇小声嘀咕道。
“你说什么?”江宣宇抬起眉毛。
“江道长,您忙去吧,小女子自己去找答案,不劳您费心了。”秦奇蹲了蹲,作古代小女子作揖模样。
江宣宇又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老是在这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面前吃瘪,自己的妹妹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家伙,但与她相比,不及万分之一,“友情提醒,那个小子,我查过了,他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的调查必然会走进这条死胡同里没办法继续。”
“哦?”秦奇思索了片刻,“那说明你的能力还不到家,我来查这个人一定查的到。”
江宣宇彻底无语,他摆摆手,一摇一晃地走出巷子,感觉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秦奇这个家伙,喜欢她的人必定喜欢的不得了,讨厌她的人肯定看到这个名字都牙痒痒。
秦奇做了个鬼脸,从小巷子里钻了出去,走进奶茶铺,这时何鑫阳的奶茶已喝了大半。
“啊,让你久等了,江宣宇这个家伙,说了一堆废话。”秦奇道歉。
“没事的。”何鑫阳把奶茶递给秦奇,两个人走出了星光点点奶茶铺,秦奇提议从502的路线,绕到正门,何鑫阳同意了。
“你为什么要看保安的电脑?”何鑫阳打破沉寂。
“因为我怀疑司机是坏人。啊对了,”秦奇这才想到,“你借我一下手机。”
何鑫阳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她,自然而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奶茶,她一手一个手机,根据自己手机上拍的照片给石司机打电话。
“喂,石师傅么?”秦奇示意何鑫阳不要出声,她语速极快,平稳而老练,“我是新来的秘书小何啊,领导问你,昨天为什么不去接夏沐小姐啊?什么,昨天你突然拉肚子,方师傅替你去接了啊,开的哪辆车啊……哦,领导的宾利啊,可是夏沐小姐没有等到方师傅啊,是一个小男生乘车送她回家的?你在哪里,能让方师傅接一下电话么?好的,我等一下……”
秦奇捂住手机话筒,大喘了一口气,再次将耳朵贴在听筒上时,她之前洋洋得意的骄傲,变成了无法言喻的恐惧,“什么……他死在候车室里了……你们……好……你们先报警……我会报告领导的……”
方司机死了。
开黑色宾利的方司机死了。
他本该死在突然向右转向冲入河流的驾驶座上,如今,他毫无预兆地死在了候车室里。
那么……
秦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突然想到江宣宇应该去正门等车,说不定还碰得到他……
她拉着何鑫阳的手开始狂奔,“出事了,我们快去找江宣宇!”
“为什么要找江宣宇?”何鑫阳被拖着跑。
“你不记得了,可应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像梦一样,很模糊,它在你脑海里的某个角落……”秦奇气喘吁吁地说道,“昨天,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我,你,江宣宇,江弦乐四个人,目睹了夏沐乘坐的黑车,冲进了河里,江宣宇是术士,他变出了一条鞭子,我们去拉车,但是没有成功,车被水淹没了……”秦奇的声音开始有了哭腔,“我们没有救下夏沐……但是奇怪的是,我们回到车站时,夏沐安然无恙地出现在502上,和一个穿着棕色校服的男孩子在一起,前一条时间线被覆盖了……可是现在,司机死了——死亡的人不可能继续活下去——夏沐有危险了!”
“江宣宇是术士,所以现在我们要去找他补救?”何鑫阳总结道。
“是,他是夏沐最后的希望,夏沐虽与我们素昧平生,但我不愿意看着她送死!”秦奇并没有思考,为什么何鑫阳会这么快接受她的说辞。
近了。
车站上零零散散地站着十几个等车的少年少女,秦奇一个一个看过去,终于找到了江宣宇淡漠的脸庞。
“喂!江道长!”秦奇大踏步跳上了车站,吓了江宣宇一跳。
“你别瞎喊。”江宣宇皱眉。
“夏沐有危险。”秦奇低声说道,“昨天黑车里的司机离奇死亡了。”
“不可能啊,被覆盖的时间线,是不会自己修复的。”如果夏沐死了,那他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忘记无法救下她的后悔了,“除非……是悖论!”
“什么是悖论?”何鑫阳走近他,问道。
“祖母悖论你知道吧。一般改变时间的人,要选择与这条时间线上的这个人无关、或者关系不大的人才能够成功。如果说,他的存在与夏沐的死有关,夏沐不死了,他就不会存在,他不穿越,夏沐就会死,这就成为一个悖论。除了时间本身,法外者也会受委托前来修复悖论。”看来江宣宇私底下也做了不少功课。
“法外者?”秦奇问道。
“除了人神魔仙鬼妖六界外,还有一个种族,他们自称为法外者,是六界中维护一号条约的警察。没有人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违约,对不起,秦奇,如果是他们插手,我帮不了你。”
“你不是在帮我,你是在帮助你自己。”秦奇握住江宣宇冰凉的手,感觉到他在出冷汗,“你真的没有后悔过,没有救下夏沐么?你循规蹈矩地活了这十几年,那你和普通人又有什么区别,你努力隐藏的那部分,和你平常的模样没有不同,你就是个无聊而平庸的人,你撕开西装,里面只不过是一件秋衣,不是超人的服装。”
“你真的很适合去做记者,用舆论操纵人的走向。”江宣宇甩开秦奇的手,怒道,他从这一点上非常不喜欢秦奇。
“谢谢。”秦奇耸耸肩。
“你们在吵什么呀?”江弦乐突然出现,笑眯眯地在旁边说道,一张圆脸贴在江宣宇的脖子边,差点把秦奇吓死,“哥,你等我没有不耐烦吧?”
“没。”江宣宇往远离秦奇的方向退了一步,“你有没有夏沐的电话,帮我确认一下她的安全。”
“凭什么呀?”
“司机死了,时间线被修复了。”秦奇简短的汇报了如今的局势。
江弦乐疑惑地看看秦奇,再看看江宣宇,“这人怎么还记得呀?”
“乖,你照做就行。”
“哦。”江弦乐不情愿地拨打了夏沐的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她寒暄了几句,问了问预习作业,就挂了电话,“喏,人家好端端的,没出事,说等会儿就要去洗澡了。”
“如果说夏沐有危险的话,她现在已经死了。”江宣宇转向秦奇说,“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不放心。”秦奇梗着脖子怼了一句。
“手绳……”久未说话的何鑫阳突然叫起来,她是个慢热的人,“windy姐说,那个男生送了根手绳给夏沐,会不会是那个东西的作用?”
“红色的绳子?”江宣宇问。
“是的吧,”江弦乐肯定,“我今天还看见夏沐戴着呢,是一根红绳上有个树枝的挂件,挺好看的……我没多想。”
“江满月同志……你作为术士还需要继续学习……”江宣宇思索,“如果说红绳被赋予了足够的力量……”
“那就没问题了!”江弦乐喜悦地拍拍小手,然,话音未落,天空中突然落起了瓢泼大雨,熙熙攘攘的车站突然只剩下他们四个,黑色的宾利从校门的方向向他们驶来——
“洗澡!夏沐去洗澡了!她把手绳给取下来了!”秦奇的瞳孔紧张地颤抖起来,她的思维转得最快,脚步也最快,像一支箭一样冲了出去。
“喂!香港记者你慢点!”江宣宇紧跟着冲了出去。
“哥!”江弦乐也跑进了雨里。
仿佛这场大雨,在生命的时时刻刻,等待着他们,呼唤着他们,势必要在这几个少年的生命里,留下无法消灭的痕迹。
砰——
车落入河里,这一次,车窗没有摇下来,他们两个会活活被水淹没,被绝望吞噬,直到氧气耗尽,直到灵魂永远沉入河底。
夏沐没有哭喊,她没有恐惧,她只是轻轻地说道:“方师傅,你为了报复我爸爸,同时葬送的是你的未来。”
“我没有未来了!”方师傅回头,癫狂地大笑,“从你父亲拒绝接借我钱还债的一刻起,我就没有未来了!我的债主会把我抽筋扒皮,分尸荒野,死无全尸!”
“哪怕你绑架我,也好过同归于尽。”夏沐没来由的镇定,出乎意料。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可是,我恨他,我想要他感同身受,体会到绝望的滋味……”
“原来如此。”另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方师傅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车厢里的第三个人。
“你是谁?!”方师傅彻底疯狂了,他打开手套箱,取出一把刀,转头探出身子,向她挥舞。
“别害怕,”她并没有把方师傅放在眼里,手心闪过一道红色,方师傅便昏了过去。她转向夏沐,摊开手心,红光消失,里面攥着一根红绳子,“快戴上。”
“这是……十七给我的……”夏沐喃喃道,“这不该在你的手上……”
“快戴上。”她的声音温柔的像春日里的风,钻进夏沐的心里。
“十七那个傻瓜……我死后父亲予我树葬,他是守护我的树,墓园里第十七棵香樟,他陪了我三年,我陪了他三年……”她不是十五岁时单纯的夏沐,她是经历了生死,在墓地里游荡了三年的怨灵,她的波澜不惊,来自于自身强大的黑暗能量,她像个黑洞,沉寂而冰冷,“如果他回来救了我……他就不会存在于世了……”
她握住夏沐的手。
“那个傻瓜,我根本不会记得他……我与他毫不相关……不管如何,这都是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她淡淡说道。
“你说,他是为什么奋不顾身地来救你。”
水完全没过车顶,底部渗入的水渐渐没过了他们两的膝盖。电光火石间,周围的一切不停地往前进,四个人重新站在车站上,周围依旧是学生叽叽喳喳的声音。
因为,他爱我啊。夏沐的手腕上重新戴上了象征十七的手绳,她的泪水落在花洒汨汨的流水中,一同流入了下水道。
“奇怪,我不是把手绳脱掉了么?”夏沐眼中的悲伤渐渐消失了,疑惑地端详着手腕上的红色丝线,那是在这个世界上,她与爱她的人,最后一根红线。她并不知道,所有时间段上的十七都在慢慢枯萎,那细细的树枝化为肥料,掩埋在深深的泥土之中,不见天日。
夏沐走出湿漉漉的淋浴,用宽大而干燥的浴巾裹住了自己娇小的身体。
她并不知道,所有时间线段上的十七都在庆幸,他的夏沐还是个温暖而柔软的小女孩,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