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第二天云白醒来,那儒士般的中年男子还没醒来,脸色还是那样的金黄,明显的伤势很重,只是呼吸平稳了些,紧蹙的眉头舒张开不少,仔细看来,有股狂放不羁的意味,然而整个人又是一副儒生的装扮,结合在一起,就好像一位在林野间呼啸,在荷塘月色下指天骂地,高谈阔论,把酒吟诗的狂儒。当然,云白没那种感觉,因为确实没见识过,连儒士这个新鲜词汇都是当初听许夫子教导那帮小屁孩儿时偷师学到的。
不过,云白能隐隐感觉到这人的不凡,起码这身长衣的材质很不错,摸着很柔软,用力拉扯能感觉到十足的韧性,简单来说穿着很舒服,还不容易坏,可能还防水,起码云白之前没看见村里谁穿得起过这种品质的衣服,活这么大连见都没见过。
简单地查看过儒士身上的伤势后,云白心中还是没底,从外表来看似乎没有大碍,然而看他金黄的脸色,显然伤势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可是要怎么办呢,自己一个目不识丁的穷小子,对于救人治病的医术可是一窍不通,更何况,穷乡僻壤的,那些从山上采摘的药草大多用于本村人的自给,以及交给人带出村子到更大的市镇上卖钱或是交换必要物资了,想要给他救治也有心无力啊。
云白有些无奈,这个时节没有农事可忙,雨还在下,云白坐在庙里升起火,干坐着发呆,一直到正午,肚子饿了,想法救治是不可能了,也不能找村里人来帮忙,对于外来人,村子里的人向来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甚至有些警惕避讳,还是淘米做饭吧,想了想又杀了只鸡,炖上汤,给儒士补补血气。不多久饭熟了,汤也炖好了,云白扶起还昏迷着的儒士,勉强喂了两勺汤。
日子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一晃而过,半个月里,云白每天都按时喂食床上的儒士,给他擦洗身子,习惯了一个人独处的云白反倒开始享受起照顾一个人的感觉,毕竟还是个活人,虽然昏迷着,起码也能做个伴。而床上的儒士,也在一天天的照顾中,竟渐渐康复起来,到第十五天的时候,面色已经红润祥和了,呼吸平稳,面目安详,隐隐有醒过来的征兆。
第十六日,云白帮着李二叔置好草堆,便照常回到破庙中,准备做饭,踏入破庙,像前半个月一样,喊了声“我回来啦!”这声喊其实是喊给云白自己听的,这样有种家的感觉,喊完这声,云白便习惯性地走到米袋边,刚弯下腰,却听到了一声极简单缥缈的“嗯”声,额?云白手中的瓢顿时停住了,目光亮了,是从佛像后面传来的!
云白顾不上震惊,扔下手里的瓢,一纵身,跃到了佛像后面,一个人正盘坐在炕上,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目光明亮而纯净,不是那儒士还能是谁?
云白一愣,随即惊喜地叫道:“哎哟喂!你醒了?”顿时抓耳挠腮,又惊又喜,朴实实在的模样跃然脸上。那儒士看着面前的孩子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一阵温暖,想着这些日子里隐隐约约感知到的身边发生的一切,脸上浮现出宽慰的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云白很开心,开心得有些手舞足蹈,常年来,一个人吃饭睡觉,没人说话,没人陪伴,没感觉过人间所谓的亲情,这一刻,看到自己悉心照顾了半月多余,当作父亲一样侍奉的儒士终于醒了,已不仅仅是因为暂时摆脱了孤独的欣喜,还有一种淡淡的温情。
欣喜了好一阵,对着儒士挤眉弄眼好一会儿,这儿看看那儿瞧瞧,确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这人是真的好了,醒了过来,才平复了下来。
而儒生也随着云白憨厚的动作不停地跟着云白转动着目光,孤傲的眼神里透露出耐心和和蔼,换做熟识这儒生的人在场必定会大呼惊奇,这修真界云天上的人物,孤峰掌座云昊,平日里狂放不羁,天下修士几乎全不在眼中,怎么会对如此平凡的小子这般耐心和蔼。
然而,这世间有种东西叫因果缘分,修真界讲究气运,尘世间叫做缘分,就好像云白在云昊身上找到了一种父辈般的温情,而云昊体会到的却远不止如此,修真界里的人情冷漠,世道炎凉,即使有红颜为伴,有知己作陪,又哪有这般纯粹无邪,云昊体会到了一种人间父与子的感情。
云白挨着炕坐在炕边上,云昊盘坐着,竟不知不觉聊起天来,云白率真地给云昊讲了怎么发现他的,又是如何想不到法子治他只好喂食汤水,绘声绘色,仿佛场景再现,事实上云白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只是老实地讲述了全部的过程。又跟云白讲起了自己这个村子,以及自己日常的生活,迫切热情感,就好像要把十几年来没说够的话一次倾吐个够,乡情淳朴,如此而已。
而云白讲的这一切,云昊在模糊的残留感知中大概还是能感觉到三两分的,看着面前清瘦的孩子,听着所说的种种,孤清傲绝的心里感到温暖之余,又觉得感伤,原本觉得这世间再没有修真界那般的角逐残酷,人情冷漠,真情少有,却没想到,一次受伤便也遇见了尘世中些微一角的凡俗悲凉,真可谓天上神仙不懂地上凡人苦。听着听着,云白问到了云昊怎么受的伤,是否是从外界来,外界又是个什么样,孩子的好奇心理开始作祟。
云昊听了,微微一笑,一语带过了自己如何受的伤,给云白讲起了外面大千世界的所见所闻,直把云白听得一愣一愣,面上一会儿灿烂一会儿萎靡,单纯的眼神里也是一会儿放光一会儿黯淡,看得云昊也是前仰后合地笑了,这幅场景着实温暖人心。
聊了有一会儿,云白才“呀!”地一声从床沿跳了下去,云昊倒是被弄得一惊“小白,怎么了?”云白尴尬挠头道:“大叔你看我开心得都忘了做饭了,你休息会儿,我去做饭,很快就好。”说着跑了出去,勺米做饭,又去掏了两个鸡蛋,取下了李二婶给的过冬用的熏肉,认认真真做起饭来。云昊看着云白热心实在的模样,古井不波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思索,哈哈笑了声,道:“不着急不着急,你慢些,哈哈!”说完盘坐着闭上了眼,双手捏指放在了膝上,缓缓地调息起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很安详。这一刻,云昊的心底里动了收徒的念头,然而云白却是不懂的,人生就此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之后的每天,云白如常早上出门帮着村里做些活计,到了中午便回家,三两天买上一小块肉,挑些青菜,回去做饭,村里人还以为云白长身体胃口大了,纷纷调侃云白大了,再有两三年能娶媳妇了,调侃之余更多的还有关心,猪肉铺的王二会偷偷送上一两肉,米铺的张三娘会多勺两勺米,都是偷偷摸摸的,怕云白不好意思。
云白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想着未来哪一天自己能回报他们。
而云昊每日里则是盘坐在庙里的炕上,难得去庙边的林子里转转,多是白天在炕上打坐,云白见过一次,随着云昊的吐息,有云雾一般的气流在云昊身体四周环绕,就像神仙一般,云白听村里人闲谈时说起过,这世上存在着能够翻江倒海的大能之辈,有如仙人一般。
云白看在眼里,心中揣测过大概云昊叔也是这般人物,自己竟巧合之下救下一位仙人,心中想着都有些激动,但是却也没有多问,云白知道,有些事即使自己问了,云昊叔告诉自己了,自己也不见得能明白,既然不能明白,又何必烦这心思呢。只要把每天过好了就行了吧,云白确实是这么想的,每天出门劳作回来再做饭,跟着云昊一块儿吃饭,聊聊天,不用再像以前那般孤孤单单一个人。只是,云昊一天天恢复过来了,不知哪天,也许云白回到家,云昊便已经离开。
想至此,云白心中不免有些难过。不过,人生前十几年来,都已经一个人过过来了,倒也不怕所谓的离别,只是难免会不舍,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珍惜眼前吧,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云白心中很快也就释然了。
这天,云白在肉铺里又买了块肉,在王二的嬉笑调侃中尴尬地走回了家,路上心里盘算着成亲的事,脸都红了。
边想边往回走,很快便走到了破庙门前,只见云昊正背负着手站在庙门口,抬头望向遥远的天边,目中一片沉静,又流露出一抹萧然。
云白不禁疑惑云昊叔怎地出来等自己了,提着手中的肉,小跑到云昊面前,诧异道:“昊叔,你怎么出来了,屋里闷吗?”
云昊闻言收回了视线,看着云白微微一笑,开口道:“不是,小白,我要走了。”“啊?”云白听了张着嘴愣住了,回过神来,低下了头,拨弄着肉上的绳子,喃喃道:“昊叔好了,是该离开了。。。”说到这里,不自觉地停顿了下,又抬起了头,目中带着希冀道:“那吃完饭再走吧,我这就去做,很快就好了。”说完就那么直直地盯着云昊的眼睛,期望之色更浓,哪怕一起吃完饭也是好的,虽然要走了。
云昊面包无须地脸上闪过一抹和蔼,抬起手摸了摸云白的头,道:“不急,昊叔有一事想征求你的意见。”云白下意识地问道:“我的意见?什么事啊?”心底里疑惑起来,昊叔能有什么事要征求我的意见?
云昊点了点头,又负起了手,缓缓道:“昊叔想带你一起走,你可愿意?”云白闻言,顿时愣了,习惯性地挠了挠头,脸上一阵困惑,“去哪里?”
料到云白会有疑惑,云昊脸上正色起来“去修真界,昊叔想收你为徒,去修仙。”说完,静静地看着云白,不再说话,等着云白回应。云白记不得当时自己的反应了,因为着实感到震惊和兴奋,去做传说无所不能的仙人,是个少年恐怕都拒绝不了,更何况自己这种生无可恋,挣扎度日的乞儿。云白兴奋得语无伦次之后,回高声回答愿意。应完这一声,云白就看见云昊仰头开怀大笑,接着云昊长袖一挥,云白就觉得整个人好像飞起来了,手里的肉掉了,之后就晕了过去,事实上,云白也确实在飞,不过那个时候是云昊带着自己飞上了天,上了这座孤峰。
等到云白醒过来,便已经在了这座孤峰上,遗憾的是,自己没能去跟村里的人告个别,村里的李二叔李二婶他们必定会担心自己,然而师傅说,凡与仙之间的红尘因果终有一断,告别说声再见只会徒增伤心罢了,何况有缘自会再见。
从那天起,云白的一生便开始了变化,随着师尊修行,历练,经历无数,体味无数,也感悟无数。而后到了如今,一晃两百三十五年,其间又有无数说不清的故事。
……
说到上了孤峰,开始修炼一途,云白便停了下来,这一说,又过了一个时辰。这时候,云海下面的太阳也沉入了地平线下,云海黑了下来,一片沉静,漆黑的苍穹上,繁星闪烁,星光静谧流淌,很是美妙。而云爵跟夜修听着师尊的前尘往事,不知不觉也沉醉了其中,浑然不觉天色暗了,直到云白停了下来。
云白看着漫天的星光,面上缅怀之色毫不掩饰,脑海里静静想着,师尊飞升有一个甲子了,不知这天上星里是哪颗。想着解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没有借助灵力,手拿着葫芦,对着浩瀚星河遥遥一挥,一仰脖子,猛的一口酒进了腹中,还真是怀念了,想必昊叔当时心里对我也像对这两个小子一般吧,回过头来,正看见两双明亮闪闪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一眨一眨,可爱至极,不禁仰头大笑:“哈哈!”
云爵正回味着师傅的前尘故事,这一笑才把他的思绪收了回来,望着开怀大笑的师尊,也是开心地笑了,这其中的温情,旁观者大概都是体会不到了,只有在这里的三人,在天上的师公,才明白吧。一边的夜修也是回过了神,定定看着这欢笑的老头师兄二人,撇了撇嘴,盯着云白的脸,叫嚷道:“老头,后来呢?”语气里满是好奇和求解丝毫不记得刚刚还在认错呢。
云白捋了捋胡须,眯了眯眼,坏笑道:“后来的事嘛……你们不久就能自己体会了,嘿嘿!为师怎会预先告诉你呢?哈哈!”这一回答倒是令得夜修跟云爵一愣,这后面的事按师尊说的,不就是修行历练嘛,可这修行我们也天天在修啊,这可要怎么体会?二人顿时摸不着头脑了,互视一眼,两颗小脸蛋上满是困惑。
然而显然云白并没有给他们解惑的打算,自顾自地饮起葫芦里的酒,饮一口酒,哼一句诗,边饮边吟,摇头晃脑,好似快活无比,有如云端之仙。然而,眼底的一抹沧桑却是没人能看到,眼角的余光不时扫过云爵跟夜修,那抹慈爱,担忧之色,无人可见。
夜修见着老头不再做解释,也不讲述前尘旧事了,好生无趣,便也自顾自地躺在地上,面朝无尽星空,打起盹儿来,这一天可是累坏了。
大概只有云爵隐隐感觉到了师尊今天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而且这诗吟起来,有种淡淡的离愁和忧怀。云爵跟夜修不仅仅在修为境界上不同,在很多方便都有着差别,比如敏锐的感知。蹙着眉头想了好久,没想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去想,想得再多不如过好眼前,这想法倒是跟当年的云白有得一比。放松了心神,云爵脱下了白袍盖到了快睡着的夜修身上。而后,枕着手臂也躺在了地上,扑闪的眼睛和明亮的星星遥相呼应,闻着师尊的酒香味,听着师尊吟哦听不明了的诗,这才是最快活的人生吧,至于其他的,就不去想了。心念至此,眯上眼,享受夜风的清凉,慢慢的,也要昏睡去。
云白听着身边两道均匀的酣睡声响起,停下了手里正往嘴里送的酒葫芦,微不可觉地叹气一声,一挥手,两道灵力罩便把云爵二人包裹在内,防夜里的寒气,也防风沙。
转过身来看着两张稚嫩的面孔,嘴里喃喃道:“不知不觉也到了这个时候了,唉,玄九玄九啊,红尘炼心,凡世炼性,不入不出,不出不入,否则就止步不前吗?这乱世,又来了,两小子啊。”云白眼底里的不舍更浓了,盘坐着的身子佝偻了些,抬头望向无垠夜空,久久无言。那明日,便送他们下峰去吧,路,毕竟是要自己走的。云白心中默念,就那么盘坐着,久久不再见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