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另一世界,转世了便不可能是过往。可习俗、用品甚至都城的名字也像极了中国,若说这里与中国毫无干系,刘伊不相信。可现在还容不下她考虑这些‘大事’,在她身边似是有无穷多的‘小事’都一团糟。她虽贵为龙族公主,却下嫁了一凡人,听说龙族与凡人通婚是绝无仅有的事。即便嫁了,却与郎君是这般冷淡甚至充满敌意的关系。她看郎君,既不似寻花问柳之辈,也不似纨绔虚张之徒,走进府来英气挺拔,正气凌然。再观察,他对秋月也是举止亲善,语气随和。可这样的人为何偏偏对她冷言冷语,难道是她做错了什么?刘伊一想起之前她与郎君的那场对话便更是不解,眼下的什么龙族,什么原世未了之事她都不去想,恐怕唯有先解了这家里的俗事才能跨出寻找罗宇的第一步。
风带暖意来,伏草百花开。六月正是一片鲜绿配群芳的好时节,长安不多雨,来了雨也像是天帝老儿发了怒,差雷公作伴大张旗鼓,倾盆而泄。风雨过后那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像是躲过了一场灾,个个湿漉漉却又展笑待放。可只有这花花草草有意,府里依然是冷冷清清,遥见影壁,外头的声音隔空而想,恰似变了时空。刘伊立于窗前,庭院幽深,她又想起前几天与郎君那场不欢而散的见面。
见他之前刘伊还精心做了一番打扮,插上凤钗,配上银玉耳坠,多幅长裙点粉淡雅,半臂白衫更是清新脱俗。芈兰说公主醒来之后都转了性,又喜这些粉嫩装束了。刘伊没有责怪芈兰之前那句重话,她想一定事出有因,事后再询问便是。TEL
听见门外有脚步,刘伊提裙小步入厅堂等候。她也奇怪,自己难道是顺风耳,这相距几百丈的府门外的脚步声也听得清。芈兰说这就是龙族,相比起凡人,龙族个个都是千里眼顺风耳了。
刘伊望见他从远处走来,步伐稳健,不苟言笑。他抬头看见了她,迟疑片刻,随后便登上堂来。
“含章拜见郎君。”刘伊欠身行礼,芈兰说,她是公主,这般理解就足够了。
只可惜对方不闻不问,只唤了秋月来通告,说是过一会儿去乌先生房上,好似刘伊根本不存在一般。不说原本的妘含章,就是刘伊也受不了如此怠慢。可刘伊不动声色,她不能被些许的怠慢冲昏了头脑。
“郎君此番回来待多久?我让人备了晚——”
“不用麻烦,就如之前一样,秋月会为我准备。你照顾好自己便是。”冷言冷语,甚至无任何婉转余地。
刘伊嘴唇颤动,笑容僵硬。虽然她有所预料,可不禁仍被触动,既然如此她便也开门见山不多啰嗦。
“前日里我让秋月帮忙开书房,她说府上有规矩,你用过的物件,住的地方都不许我碰留。我刚大病一场,醒来脑袋也就糊涂了,想拿些书来读一读,不知可否行个方便?”
几本书而已,他该不会如此小气,说来原本这种事就没什么好提的。
天海诧异,凝视刘伊良久。
“你要看何书?”他问。
“史书。”
天海将书合上,轻笑,“大病一场,脑子到是开窍了?”
“只是看看,不想做一糊里糊涂之人罢了。”
“听说你失忆了?那还真是方便,可以将过去抹得干净。”
“这是何意,什么叫做抹得干净?”
“于我眼前演戏无用,我也没功夫与你多费口舌。你要找人去找孩子他爹便罢,我不拦你。”
正好秋月入内,天海让她把茶端去乌先生房内,自己也道马上过去,只留一背影与刘伊。可这话震惊了刘伊,难道自己肚子里那个刚过世的孩子根本不是他的?
“稍等——”
“对了,你将要看的书名告于秋月,秋月会帮你取。还是那句话,你来去自由,但我两泾渭分明,如此。”
说完不再给刘伊任何机会,转身离开。
人说六月送暖,可刘伊却直觉脊背范凉,喉咙处干渴无比,鼻头间酸涩不堪。她与他无恩无怨,她知道妘含章或与他有恩恩怨怨,可那到底是何恩怨,要如此冷酷对待?自己根本不像是他的夫人,却更像是他的敌人。芈兰那句话不错,这样冷言冷语,期望又从何而来?忽的想起刚才他指说去找孩子父亲,刘伊低头抚摸腹部,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肚子的孩子非他亲生骨肉?刘伊生前只是一普通人,不懂政治联姻间的恩恩怨怨。她很难想象,妘含章到底是有何难言之隐,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回房后她问芈兰,自己以往不爱郎君吗?芈兰回答,她并不清楚,要说爱或喜欢,兴许更像是占有。
刘伊又问芈兰,她这肚子里的孩子父亲是谁?芈兰支支吾吾,说公主自己从未提起,她们也不甚清楚。
刘伊懊恼,她又问,郎君缘何与自己有如此隔阂,是因为这肚子的孩子?芈兰苦笑,说这孩子恐怕只是火上浇油之举。
刘伊累了,诸事不顺,诸事不清。她让芈兰退了去,只想一人靠在床上休息。遥想原先自己并非经常烦闷之人,开怀而笑,畅谈国事家事,放学上学,自由自在。可如今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她死了,可挑了个地方却像是投错了胎,什么公主什么地书******,简直郁闷不堪!
原来简简单单就是快乐,波澜不惊反而温存。
刘伊一跃而起,她要去散心,要走出这地书令府,找回原先自信悠然的自我!
什么冷漠的郎君,什么叛变的罗宇,还有自己那不明所以的龙族身份和肚子里来历不明的孩子,既然过往错综复杂,她干脆就不想。从今日起,刘伊是妘含章,妘含章是刘伊,让烦恼随风去!
一声召唤,芈兰和芈玲都准备妥当,马车也在门前候着。刘伊看这随行,一车夫,两侍女,还有自己,似乎过于冷清。
“秋月呢,乌先生呢,郎君呢,去喊过了吗?”
两丫头你看我我看你,这还是第一次,公主出门要带上他们的。更何况方才公主还与阿郎不愉快来着,怎么这么一下便原谅他了?
“公主,他们……恐怕不会一起去吧?”
“去喊,你不说怎么知道,快去喊。”
“这都到饭点儿了,他们哪会一道去,而且叫了也不会去的,公主您不刚刚还……”芈玲扭着身子。
“一码归一码,我又不是赌气出门。既然是一家人,出门总要喊一声,来不来另当别论。”
芈玲拿公主没办法,只得委屈跑去问道,刘伊让芈兰也一块儿跟着,好治治她妹妹的直性子。当然她其实也不报希望,只是她心底没那么多恨,更不想一件事连着一件事。
果然,两丫头回报说阿郎他们都不去。遗憾之余,芈玲竟还少有地偷笑,她凑到刘伊耳朵跟前,告诉她:阿郎刚才可惊讶了,不过末了竟然还让她带话,要她们自个儿注意安全。
刘伊也偷了乐,而且是一路上反复偷着乐。看吧,这位郎君不像是坏人。她又觉着不对,按住胸口,发现心扑通扑通的。这就奇怪了,她今日才见过他,既不认识更谈不上喜欢,这心怎会为一点小事如此雀跃?
“公主,好事呀,阿郎以前可从没对咱们说过关心的话语。”芈玲笑嘻嘻的,芈兰也是抿嘴高兴着,“瞧公主,脸都红了。”
“乱说,我这是热的。”
“是呀是呀,热的~”芈玲乎地转向姐姐,大眼闪闪,“以后我们也都叫上阿郎,说不定他就慢慢忘了以前的事儿呢!”
“没那么容易吧。”
“以前什么事?”刘伊歪着脑袋。
“没有没有,都是些芝麻绿豆的小事。公主是出来散心的,何必谈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刘伊心想也是,要有什么疑问,她随时可问,可出来一趟却不容易。一问去哪里,两丫头就都来劲了。她们说这时节可是长安西郊最为华美的季节,虽说现在已是夕阳西下,可也正好是灿灿金光照大地,奕奕繁花抹晚霞,别有一番风韵。听闻街亭之中还有石凳围棋,说不定正巧遇见个高人,开开眼。眼下虽是多事之秋,但长安还算相安无事。
刘伊探出窗外,街市熙熙攘攘,行人络绎不绝。酒肆点起了灯,场子上有人喷火顶竹,街边还飘来食香,馋得刘伊肚子咕噜叫。一出府就进了这长安的热闹,刘伊暗自庆幸,自己这一趟是出来对了。
芈玲躲在一旁偷笑,刘伊逼问缘由,她竟说公主大病一场后反倒年轻了,像个孩子。刘伊心想,照自己的年纪也有二十出头了,要放在古代那可不算小了。可她照过镜子,自己这副胚子生得可比前世美艳动人多了,身材丰腴又娇艳,看得她自己都羞红了脸。这样一幅美人胚子一点儿也不老,皮肤更是鲜嫩欲滴,在这里应该也算是美人了?刘伊又不好开口问两丫头说,自己美不美,只好按自己的猜想来。
长安西郊果然如两丫头所说,美不胜收。六月时节正是朱兰、木槿、琼花盛开的季节,一眼望去百色带金,千姿百态,搭上那一望无际的原野和通向远处的官道,令人心醉不已。刘伊让马车停于远处,看城门徐徐关闭,披甲卫士催促出入客商的模样,好不温馨。幸好她有名有份,不用随了城门关闭时间进城,可也被卫士告知了要早去早回。刘伊也不管那么多,一屁股坐在草丛之中,鲜花簇拥,分外美丽。
远远有人走来,刘伊虽未回头却能感知到。
“公主……殿下?”来声粗重沉稳,甚是熟悉。
刘伊回头,只见来人形颀伟,英气勃发。看其一身精锐铠甲,体态修长,悍勇无比。刘伊对他有印象,除去年岁和这身行头,刘伊着实认为他就是前世的王磊!
“真是公主殿下!”他又唤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来,温情净收刘伊眼底。
“听说殿下醒了,本想去拜见。可……”来人略又尴尬,“殿下…殿下可还好,恢复得如何?”
“公主病得可重了,现在记忆都还没怎么恢复呢!”一旁的小丫头插嘴。
“是么,在下……不知。”
“你不知,你不知这段时间都死哪儿去了,公主病了也没见你来看过一眼,公主去国子监时也没见你来帮忙,现在反倒来了,有什么用!”芈玲不高兴了,她当然认识他,更恨他不中用,在公主最困难的时候竟然音信全无。
男人惭愧,立即跪下,“己贤给公主赔罪,是己贤无能,让公主受苦。”
“哎,快起来。”刘伊可受不了如此大礼,她不兴这套。
芈兰见芈玲总是多嘴,便把她给拉了开,好让公主和己贤两人单独说会儿话。她嘱咐己贤,公主还在失忆,自己把该说的话挑明了说,别老让公主乱猜。兴许她是知道什么才说这些话,刘伊也心有猜疑。
己贤的眼神在公主腹间游移,这让刘伊不免红了脸。这人是怎么回事,既对自己尊卑有序却尤为颇为大胆。
“在下听说公主腹中的孩子……没了。”言语间,己贤竟不敢看刘伊的眼睛。
“恩,听说我还昏睡了五天,最后总算是活过来了。”
己贤似有怨愤,“……为何不告知在下,公主是想一人承担?”
“为何……要告诉你?”
“公主去国子监找天海又是为何,是认为在下只是一下人,不配成为这孩子的父亲?”
刘伊愣了,这话之意难道是说,己贤是自己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她抓住己贤,颤抖不已。
“你……你是说这孩子是你的?!”
己贤也愣了,他也没想到公主竟会如此问。又想起之前芈兰的嘱咐,难道公主失忆得连这些也记不起来了?如此说来,眼下的公主的确与之前很是不同,既没有过往的暴脾气,待人也和善许多。只看第一眼,己贤竟不能确定这是否还是原来的敬文公主妘含章,虽然脸庞、身段还是同一个模样,可态度,身资却与以往大相径庭。要如何说呢,妩媚之中多了纯净,华贵之中少了尖刻。
如果是这样的敬文公主,失忆了也好。
己贤揽过刘伊抱在怀里,一时间惊刹了百花,驻足了花间的白蝶。
“公主好,便是己贤最幸福之事。西北传来消息,在下去去就回。等在下回来了,就把你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