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是从前那个奋发进取、兢兢业业的龚合国,局办公室也再很少看到他晃晃悠悠的身影。他的秘书们知道,“老板”的主要“工作岗位”,其实已由局长办公室“战略大转移”到了酒店、歌厅、按摩院等娱乐场所。而真正的“上班时段”则由白天转到了黑夜。
他在卡拉OK的包厢里或者声嘶力竭地或者“干嚎”各种红歌,或者缠绵悱恻地“低吟”各种情歌和民歌,同时四两拨千斤地处理局里的各种人事任免;他在酒桌上尽享各种美酒和佳肴,有时喝得酩酊大醉,但仍清醒、明智地决定着基建工程的发包对象;他也在牌桌、麻将桌上一遍遍体验常胜将军的自豪与喜悦,同时面无愧色地收受各种隐性的贿赂……再后来,他甚至只要一看到夜幕降临,夜色像香醇的酒一样四溢开来,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奇妙的兴奋和悸动。
他走到哪里或者站到哪里,人们也很少再看到他从前的那副军人的“腔调”——要么双臂有些机械地一前一后地摆动,要么中指贴着裤缝耸肩而立——而是要么头向后倾,背起双手一摇一摆地走路,要么双手抄在身前,似乎要分担起日益隆起的肚皮的分量,以免身体的重心失衡……他的旧军装也再不见踪影了,而代之以黑衣、黑裤、黑鞋、黑袜,有时还辅助以黑色的领带和黑色的墨镜……有一段时间,他甚至也学会了说一些“特种行业”的“黑话”……所以,在“龚合国频道”之外,他也常常被人们称为“龚三黑”——衣黑、脸黑、心黑(很可能是从小说《小二黑结婚》中的“小二黑”发展和演绎过来的)。只不过,如果细看,他的黑和非洲黑人兄弟的黑比较,毕竟还有些不同——那是一种黑里还透着些许红,而红分明又浸淫在一片黑中,最后会让人分不清究竟哪些是黑哪些是红的黑。他平时又喜爱唱“红歌”,作报告慷慨激昂时也常常喜欢背上几段“红宝书”里的“红语录”,于是,比较有文化的人都觉得叫他“龚三黑”并不贴切,背地里更喜欢称他为“红与黑”。
好像为了佐证自己叫“红与黑”更加名副其实似的,他在公开的场合,在所有必须面对公众的“频道”里,越来越不假思索地就会将自己的语词、自己的演讲和报告统统染成“红色”,并将“三个代表”、“四个坚持”、“五讲四美”、“八荣八耻”、“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与时俱进”、“党啊,母亲”等“主旋律”的词儿天衣无缝地糅合进去;而私下里,特别是与按摩女、牌友、酒友等在一个“频道”里厮混时,他则又会十分娴熟和老练地说出一大堆脏话和黑话,比如“四喜丸子”、“红桃K”、“黑老大”、“手榴弹”、“吹箫”、“卖豆浆”、“拔火罐”、“第三条腿”等等。
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还不厌其烦地和别人——当然,主要是知根知底的——一遍遍分享他有关白天和黑夜的心得和体会:“……你们知道吗?生活其实只有两个最基本的‘频道’——白天和黑夜。白天呢,是假正经的‘频道’。天一亮,人人都忙着戴上各种各样的面具,穿上各种各样的衣服,将身体和思想都包裹和掩藏起来……天黑了,才又恢复本来面目的‘频道’,铅华洗净,外面的皮和里面的遮羞布都一层层剥去,实质的交流和沟通都光着身子进行……”
他既然有这样的认知,自然便越来越青睐朦胧的夜色。这预示着他终于可以不必再在那个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里里外外的人的圈子里,戴着各种各样不同的面具,一会儿在这个“频道”,一会儿又在那个“频道”,或者一本正经地训斥下属,或者毕恭毕敬聆听上司的指示和教诲,或者以极大的忍耐去阅读味同嚼蜡,假话、空话、大话、废话连篇的文件和报告,或者参加那些似乎永远开不完的枯燥无味的会议……也就是说,他也可以如赵军他们一样,真正像个人活着了……有一晚,他又有些喝“高”了,信步踏进附近新开的一家颇上档次的“洗脚店”。
“大哥,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他原本已平躺在沙发上,几乎就要睡过去,听到这甜美的嗓音,才努力睁开眼。
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姑娘,两眼的瞳仁既黑且亮。——这不就是活脱脱的一个从前的“梦中情人”吗?
“你——你叫什么?”龚合国忙坐直身子,一边揉着眼睛一边问。“白瓷。”姑娘说,怕他没听明白,又补充说,“白色的白,瓷器的瓷。”“怎么叫这样个名字?”“我妈生我时是我奶奶接的生,她看我细皮嫩肉的,又看到旁边的方凳上正好有个瓷碗,就说‘我看这孩子皮肤精细得像瓷器,就叫白瓷吧’。我妈我爸也看到了那个碗,觉得挺吉利的,至少有碗就有饭吃,我们家又姓白,就这样定了。”
此后,这家洗脚店就成了龚合国常来常往的“春来茶馆”,而这位长相很像那位百货大楼营业员的洗脚妹,也几乎成了他的专职服务员。
“我黑她白,我是‘龚合国’,她是china(可译成‘瓷器’,也可译为‘中国’),而且,她和她竟然那么相像……”龚合国每多来一次洗脚店,就越是感觉到他和白瓷之间不是一般的因缘。
但让他和一个洗脚妹很快“打成一片”,他不免还是有些心理障碍,也怕让赵军他们知道了,会很掉份儿。
“如果她也和权莉一样,是个新分来的大学生就好了。”他时常这样想。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彻底转变了他的想法。那时,他们已很熟稔了。有一天晚饭后,白瓷忽然打电话向他哭诉,说是她爸爸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如果交不出五万块钱押金,就要被赶出来了。
“大哥,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借不到这么多钱……”白瓷最后声泪俱下地恳求他。
“……哦,别急,别慌,我肯定会帮你的,这就去办……”他说,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他不仅以最快的速度去几家银行的取款机上取款,而且亲自开车载着白瓷星夜兼程,狂奔300多公里路,赶在天明前将钱送到白瓷家人的手中。
办好这些,天已蒙蒙亮,他才找了一家四星级酒店住下。他本计划美美地睡上几个小时后,再抓紧开车往回赶的。因为下午3点整局里还有会议。而且,邬红梅那边,他也只说是要去省城办点急事,第二天下午就返回。
可是,他没想到,也许一路上注意力高度集中,有些“急火攻心”,困扰他多年的便秘又复发了。这是他的顽疾,前些时去草原上旅游,有人说,喝刚挤出的新鲜牛奶治便秘特别管用,于是,他发飙似的一口气喝了差不多半桶,但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现在,他蹙着眉头,闭着双眼,坐在卫生间的马桶上已经有足足半个小时了,“出口处”仍然不见任何动静。
“大哥,你怎么了?没什么事吧?”白瓷本来守候在外面,要帮他捶捶背,捏捏脚,助他睡眠的,见他总不出来,又听不到任何动静,心里不免有些紧张,忍不住走到卫生间门前关切地询问。
其时,他正屏住气,强迫所有的意念和力量都往“出口处”集中,就没有搭理她。
白瓷曾有过客人在她眼底突发心脏病的经验,就有些恐慌,生怕他也劳累过度,晕倒在地,忙果断地推开门——她见到她的“大恩人”龚合国,此时正在马桶上正襟危坐,两眼上翻,一副苦不堪言却又似乎是在沉思默想的模样。
“大哥,你这是怎么啦?”她虽然稍稍松了口气,但还是很不放心地问。“……没什么,便秘。我有三天只有进的没有出的了。”龚合国说,下意识地往上拉了拉裤腰。白瓷就有些羞涩,别过脸,迟疑着想返身走出去,但手碰到门把儿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转回身,低着头,红着脸道:“大哥,我,我来帮你掏……”多么纯净而善良的一个女孩子啊!——即便是发妻红梅,可曾做到?!
龚合国那一刻所受的感动,甚至也超过了他几十年来所受到的党组织的一切关怀!尤其在他终于“如释负重”以后……也是这个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太有文化、太有才的知识女性似乎只适合思想沟通和情感交流的“频道”,而朴实、普通的女孩子,才最适合身体接触或肌肤相亲的“频道”……当然,从这天起,他和白瓷的关系也有了实质性的进展。换句话说,她成了他的人,从此他除了有“姐姐抱抱”外,也可以有“妹妹抱抱”了(邬红梅比他早出生几天,只能算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