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确实与众不同。云潼才嘀咕入门狭窄,不够大气,不想内里极为宽广,沿街这边菱花窗一路敞开,使得角角落落都是亮堂堂的。
厅里靠窗出来一丈做了榻榻米,摆着十多条案机,间距将近两丈,盘腿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轻轻说着话。
厅中央摆有两列书案,上头放着笔墨纸砚,又不尽相同,甚是齐全,此时有几人正写写画画。
再说厅的另一边,一溜几十排的敞开式隔断,排排挂满字画,皆是不可多得的精品。云潼惊叹之余,忙入了隔断间,才又发现别有洞天。原来,隔断并不到底,沿街菱花窗对面亦是菱花窗,且也敞开,一丈之外摆着书案,案上之物均与方才所见一般无二。
走近窗边,外面却是一大湖,碧绿的水,映照着远处的山脉,湖面上停着船舫。因着午时,杨柳也无精打采,沿湖的道上人亦屈指可数,可依然不妨碍这片景的美丽动人。
“可是觉得美不胜收?”阳梧的声音本就低沉,此时刻意放低音量,虽语气如常,却自有一股温情。
云潼看着他,只觉时空都错乱了,在他尚不太记事时,有一个人总是要在他耳边说:“你叫云桐,云是天上的云,桐是梧桐的桐。”
每一天每一天,早一次晚一次,那个人说一次,他便重复一次,日复一日,从不间断,直到有一天,他在睡梦中醒来,那个人冲他大喊:“云桐,你叫云桐。”
他以为那是梦,哭叫了几声又睡着了。第二天醒来,他便再也没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人叫“云梧”,是他的哥哥。
云潼知道,自己在臆想,是阳梧的温情令他思念亲人,渴求亲人。
甩甩头,云潼亦轻声言道:“盛安城的一草一木,我都觉得好看,与别处不一样,尤其是这里,构思如此巧妙。”
他就近步入隔断间,开始欣赏诗词字画。
阳梧跟着他身边,作认真品赏字画的模样,事实上却颇有些魂飞天外。云潼那片刻的异样,实令他心不在焉,越是渴望答案,越是等不及,却又更胆怯,不敢做更深的探测,他怕不是他要的,失望已经来过许多次,几乎要绝望。
他们慢慢地移动,并不说话,厅里的人走了又来,可始终安静,更有人携了书本在读书。而楼下楼上的吵杂一直被隔绝在外。也有那富贵人来观看,看到好的便会到楼下与掌柜说,将中意的买下。
云潼拐了弯,正要去另一隔间,不意撞了个人。那人“哎呦”一声,却是个娘子。
云潼心里一紧,生怕得罪了贵人,面上只还是不慌,作揖道:“某无状,望娘子莫怪。”
阳梧正看到一句诗,意境好,字也好,便没有跟着,耳中听到状况,便快步过来,也没细看对方,同样躬身作揖,口称歉意云云。
可对方不搭话,只听嗤笑两声,一个男音传来:“原来是你们二人,小妹便是不愉也要忍下了。”
他们二人为表真诚,并未马上直起身,对方的嗤笑声一出,便知是何人了。阳梧脸色更无表情,拉过云潼后退一步侧过身去,抿着嘴,再不说话。
孙简风流玉树,又因才华出众,家世非凡,虽在外温文尔雅,却骨子里的清高,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抹去痕迹的。阳梧为官至今,与孙简共事三年,比常人更看得清楚,那是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两人虽不交恶,也无好感。只如今双方结了亲,孙简倒是直来直往地挤兑阳梧了。
而孙简口中的小妹,正是阳梧的未婚妻孙姌。两人自赐婚那日见过,一个多月过去,真真是一面也未碰过,不知是为避嫌还是难为情,抑或刻意为之。可幸的是,阳梧送了一回自己的字帖,孙姌收了,并投桃报李,赠了一顶朴质的扇坠。自然,阳梧收了。
此番此景,当真是不期而遇了。阳梧神色不好时,孙姌亦拧了眉,
云潼也是认出孙姌了,至于孙简,他并不放在心上,放榜之日恶作剧了他,至今也不曾有交集,见面一个招呼就了事。而孙姌,他是记忆深刻的,毕竟,从心底里来的羡慕,不易消除。何况,她与阳大哥是被赐了婚的。阳大哥是个不错的郎君,依他看,是值得托付终身的,只阳大哥身世不显,尽管才情罕见的好,就怕孙简这妹妹心性不佳,不愿真心相待。是以,他还悄悄打探了一番。
如今,云潼见这一郎君一娘子,异曲同工之妙的神情,恍然生出一种“果是夫妻相,当是良配”的感悟。当下,他心里就乐了,圣上确是火眼金睛,可堪敬佩。
这里,云潼瞧了戏码,心中开怀。那边阳梧心焦如焚,他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孙简可忽略,权当路过点头招呼,然而孙姌不行,其一她是女子,男女大防虽不如前朝严厉,却还是有些规矩的;其二她不可视为一般的女子,他们将来是夫妻,关系不寻常。
安静本是个极好的场境,现今因阳梧孙姌的偶遇,而变得尴尬起来,他们只站着,也不点个头,便是那羞赧羞涩亦是无影无踪。
云潼对孙简瞟了好些眼,见对方装傻充愣不理睬,于是轻咳一声,道:“云潼有一疑惑不能解,还请孙著作赐教一二。”
言罢,硬是将孙简拖走了,引得好些人侧目。
孙姌看自家兄长远了,神色顿时一松,瞥眼一瞧,阳梧亦温和了许多,眉眼也不紧着了。
两人相互看看,却无声笑了。
孙姌向他行去,阳梧退无可退,便往旁边移了步子。
她停在一副冬雪红梅的画前,眼划过阳梧的手,十指成拳而不自知,可见是紧张了,她抿着嘴又笑了。
“儿抢了郑大娘子的心上人呢!阳主事可要谢我?”
阳梧只觉耳尖发热,更是口拙的不行,竟是一句话也吐不出口。
孙姌心里无端雀跃了起来,轻声道:“儿也不喜郑大娘子。”又说:“郎君的字帖,妾很喜欢。”
她低着头,声音又比前一句轻柔了几倍。阳梧闻言,亦欢喜起来,情不自禁靠近孙姌,低着头,压着嗓子问:“还喜欢什么?我去替你寻来。”
他们离的近,阳梧又高,头一低,话一出,孙姌只觉他就在她耳边说着悄悄话,又羞又恼,忙往后退,瞪阳梧一眼,却觉着脸如火在烧,烫得厉害,轻嚷一句:“你若上心,何不去打听打听,岂有问我的道理!”
阳梧瞧她有些恼了,便道:“是我思虑不周,你莫介怀。回头我画了画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