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潼实是个任性的人,爱憎通常在一念之间。他可以在前一刻喜欢你,亦可以在后一刻厌恶你,缘由是何,全凭彼时他的一念之思。说到底,他与阳梧一般,喜怒不定,只是阳梧更沉默、更阴郁。
此时,安勤夫人的三言两语,许是客套,许是爱幼之心,不管究竟如何,眼前,云潼甚是感动,觉着极可亲。
他有多少坏习惯,在从前,无人作比较,无人指指点点,他是不太清楚的,便是知晓,只怕亦不会在意,在他的世界里,那些所谓的坏习惯比起活下去,活得更好,着实不值一提。这许多年,他全凭这样的信念一步一步走到盛安城,见到那个人。而那个人,也许连他的存在都不知,因为目光如此寻常。他对自己的另眼相看,是出生牛犊不怕虎,是文章出彩,是书写太糟糕,无关其他。
在未见着那个人时,云潼总认为,他想来到盛安朝堂,不过是好奇,不过是要一份安稳,是想出人头地寻他的哥哥。其实,他忘了哥哥的声音,忘了哥哥的容貌,有的只是一份每每忆起时的温情、暖意,以及哥哥凄凉无力的话语:你叫云桐,云是天上的云,桐是梧桐的桐。
哥哥是这样执着,总怕他年纪小,一个转身就忘了。而他不仅记住了,还记住那个人的名字和阿娘。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不是潼,而是桐。可他亦知,此一生,经过盛安王朝的洗礼,他只能是云潼,除非那个人承认他。
如今,云潼已达成来到盛安朝堂的心愿,更见着了那个人,还说上了话,那人亦记住了他。
当云潼瞧见那个人对另一双儿女的疼宠,仅仅就那么一次所见,也令他在夜里偷偷躲被窝里哭红了眼。自他出生,那个人没抱过他,甚至没见过他,那人让他就这么在外头孤单单、自生自灭。那人连哥哥也不要了啊!何况是他!
他是这般得孤独啊!阿翁虽好,可阿翁除了在他幼时庇护他,教他读书认字,却再不曾给予更多了!他能站在这繁华之处,是付出代价的啊!阿翁虽不言,但他始终明白,阿翁最恨读书,也恨读书人。最初,是他的天份勾起了阿翁的兴致,待后来,他说欲走仕子之路时,阿翁却无论如何不肯再教,他怎么缠都枉然。直到,他的一双手为阿翁而残废,阿翁心怀愧疚,才不问缘由地倾囊相授。
云潼对安勤夫人道谢后,乖乖坐回去,也不再吃甜点,一边听着阳梧胡言乱语地说天南地北,一边垂下眼,用力眨了又眨,只觉酸涩得很。他长这般大,被许多人追着打骂过,待到了京都,又被人暗地里说没教养,浑身坏毛病,除了阳梧,再没人对他循循善诱,不嫌弃不笑话。可这个老太太,却愿意叫他改了坏习惯,不为其他,只是为着身体安康。这何其珍贵!
云潼想,便是为了这一句嘱托,他也愿感恩陈府谢家一生一世。而阳大哥,他是愿意为他肝脑涂地的。
后头没多久,谢徽过来了。他瞧见云潼,并不惊讶,想是阳梧早与他说了今晚的打算,只笑着与云潼相互见礼。
云潼也算是走了一遭官场,这番礼仪与上次一比,当真是天壤之别。谢徽毫不意外云潼的改变,京都是大染缸,它让你看到最真实的残酷,而后浸染你千疮百孔的心,使你世故虚伪,使你贪慕虚荣,使你明哲保身,使你再不是你。这一切,皆从人来人往的礼仪开始,让你看起来更有教养,与世井小民再不相干。自然,这些是许许多多人的路数,例如今科状元,比之云潼更是日行千里,兼之郑国公为其谋划,可不就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了。
盛安王朝至今,若说有那染缸浸不进,更浸不透的,除了阳梧,只怕难寻一二了,便是有,亦是遮遮掩掩,费尽思量平衡之。
阳梧这个人,当之无愧,乃是“奇葩”一枝。
顺天7年,少年阳梧一身落魄,傻愣愣地站在城南平武门口,看着人来人往,就那么哭了。
彼时,谢徽与一帮世家子弟才从猎场回城,一眼瞧见阳梧。一个少年,破衣破裤,于百人中,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只无声流着泪,寻常得令人转眼即忘,可谢徽记住了,他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人和事呀!
几天后,阳梧名震京都才子,一书成名。待谢徽再见他时,又落了好几场雪。
那天雪霁初晴,谢徽无所事事,便约上狐朋狗友,踏雪寻梅。梅林便在城里那汪天然湖边的山上。
这片梅林是野生的,不似另一山背上的桃林,被皇家圈禁着,只有宫妃、皇亲才能赏玩。
踏雪寻梅的人有不少,可身穿裘衣,犹如玉质郎君一般的阳梧,却是未在谢徽的想像之内。他仍记得那一身破烂的少年,无声哭泣。
许是前一次着实印象深刻,才会见着阳梧便认出来,即使那般不一样。当时的阳梧面朝皇宫,面无表情。
之后,突然有一日,阳梧出现在他祖父的书房里,并遣人叫了他去,好一番介绍夸赞,谢徽始知,此人便是新近名声大噪的少年才子,京人赠他雅号“书最郎君”,意寓书法最佳,无人企及。
他们是如何成为挚友的,如今想来,却是无从谈起了。
时至今时,阳梧依旧是那个阳梧,寡言少语,沉闷阴郁,一身才学,惊艳绝伦。他始终不投靠权贵,郑氏一族多次示好皆拒之。严格说来,陈俯谢家是他唯一不避讳的富贵之家。
这其中是因何缘故,谢徽始终想不透。作为挚友,他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如今坦然待之,不做任何猜测。纵使阳梧像一个谜团,亦是一股清流。这几年,他早已像这府里的人,老祖宗对他的喜爱,犹甚亲孙儿,更命人专为阳梧辟了院落出来,叫他时不时来小住,逢年过节的,有处可去,不致独自对影成三人。
谢徽看看仍在听阳梧说话的安勤夫人,又瞅瞅云潼,心道,只怕今后,府里又多一常客了。转而又想,这云潼能入阳梧的眼,应当不差。好比,他自个儿,便是一大佐证,大好的有为青年郎君!此刻,谢徽将阳梧说的一句话——云潼许是失散的亲人,忘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