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只需心生意念,而生意,则需要马不停蹄。李静一边制作节目,一边亲自去跑客户。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坐在一大帮陌生人中间,做惺惺相惜状。在酒局上,本来只能喝二两,她一定喝四两,让对方觉得自己够义气。
我有选择性失忆症。曾经有记者问我“创业前三年是不是经常会苦恼?”我很苦恼地说:“想不起来了。”那记者又问:“就是最艰难的时候,你想什么了?干什么了?”我说:“最难的那段我给忘了。”也许会有人骂我装蒜,但突然间这么问我,我还真的是一点细节都回忆不起来。后来没人的时候我就自己想,结果想起来的画面全是吃、侃、睡!我竟然有一年的时间“有家不回”,天天和大家混在一起,每天开会、看碟、聊天,然后一群人在工作室打地铺,第二天再一起去吃东西、做节目。就是这样的生活,反反复复,模模糊糊,也不知怎么就能这么着迷,也许属于执迷不悟?果然,还是想不清楚。
--李静
李静说把《超级访问》做成,就像生了个难产的孩子。我说不对,是生了个哪吒。生他花了很长时间,一生下来就觉骨骼清奇,而且,他妈还叫“李静”!其实在我眼里,是这个孩子让李静有了独特的女人味。她平时头发不梳、妆不化、衣衫不整的,但每次去拉广告,总会华服在身红颜附体。出门前还要倚着门框说:“兄弟们,等我好消息啊。”而等应酬完回到工作室,妆也花了,头发也乱了,她就一个人默默缩在沙发里,无视周围的嘈杂,一双大眼睛持续放空。那一刻的她,有一种不自知的美,却和夜晚很配。
--戴军
看清残酷的挣扎
70年代出生的人很矛盾。他们自小接受的是理想主义的教育,却在成年后被投放到了市场经济的试验场。精神和物质从苍白匮乏走入极大丰富,也将他们卷裹着流向一条保守与解放交汇的河流。于是他们崇拜英雄,又厌恶权威;享受自由,又恐惧孤独;尊重生活,又嘲笑自我。他们是解构主义真正的拥趸。相比之下,80年代出生的人更懂得如何将个体的欲望合理化,无论是意志,还是感官。他们对各种社会奇观总是拥有强大的包容,同时又将自我定为世界的起点。
《小鸡捉老鹰》,是一个由“70后”和“80后”合谋出来的节目,质朴,却又带着一丝邪气。很难想象,但这个创意的确与李静的童年有关,与每一个人的童年有关。如果你也丢过沙包,跳过皮筋,玩过老鹰捉小鸡,那么你就会在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共鸣--或许中国的电视真的需要一场游戏了。所以无须纠结这只“小鸡”具体是如何诞生的,有些意象早已被埋在了集体记忆的沟壑之中,而创意,不过就是“心生意念”。
1999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李静风风火火地冲进工作室,将一盘带子丢到桌上说,你们快看看这个。几个人赶紧围过来一看,只见封面上写着《笑笑小电影》。这是美国的一个娱乐节目,专门在街上捉弄人,然后把路人的各种反应偷拍下来。节目中还插播了一些搞笑访谈,既有大人问小孩,也有小孩问大人,而那些小孩的回答往往更精彩,逗得人捧腹大笑。李静想,这个形式不错,我们的明星访谈也可以加入小孩的元素。一来李静对自己单独采访明星还是有点信心不足,毕竟做了7年体制内的主持人,马上要做一档“原创明星访谈”还是不太好拿捏火候;其次,把辛辣的问题丢给小孩去问,明星可能也不好黑脸;最重要的,这个形式在国内还没有人用过!
几番商讨之后,“李静加孩子”的采访组合被定了下来,而节目名称就叫《小鸡捉老鹰》。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找什么类型的小孩以及上哪儿找。对于前一个问题李静还没什么太具体的想法,只觉得这个小孩绝不能超过五岁,一过五岁就会被大人洗脑了。至于到哪儿找,当时互联网还不普及,只能用老办法,登报。李媛以前在《北京青年》做记者的时候认识一个广告部的朋友,人家一看这几个人也不容易,就帮忙在中缝登了一篇招聘广告,李静象征性地给了几百块钱。发了招聘信息,没地儿招也不行。李静眼珠子一转盯上了自己的老同学。这个同学的老公是卖医疗器材的,在西直门桥下有一个门店,于是李静就拜托人家到时候把前台腾出来给自己“挑孩子”。到了面试那天,所有人都傻眼了--竟然来了几百号人,都是爸爸、妈妈带着来的。果然大家都觉得,出名要趁早。经过一番甄选,李静留下了几个中意的,开始培训。后来她选定的那几个小孩都火了,有个叫吴旭的小女孩,在《离婚十年》中演了一个不错的角色,还有一个成了广告小明星。
《小鸡捉老鹰》的录影棚就选在西直门,200平方米。因为资金吃紧,李静根本没办法“大制作”,她再次盯上了自己在北电的同学和校友,请他们免费打造舞美与镜头。当时就用快餐盒贴成了背景墙,凹凸不一的墙面上被涂上了一层银粉,整个摄影棚立刻就不像在地球上了。
除了要为布景费心,实际上李静要在节目制作的各个环节亲力亲为。策划、主持、道具、广告、发行,甚至还要帮着组织现场观众。有一次观众没联络好,节目就要开始录了,观众席上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等嘉宾蔡国庆到了现场,观众还是没有到位,急得李静浑身冒汗。就在这时,她突然想到录影棚就在一个电教中心,有学生正在上课。于是她对编导说:“要不这样,我们跟老师们商量商量,让学生们别上课了,来我们这做观众?”这招儿是没办法的办法,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去了。电教中心的老师听完李静他们的来意,有点为难,“学生们都是花钱来上课的,这件事还是要听他们自己的意见。”老师走进教室问在场的学生:“你们是愿意看《小鸡捉老鹰》节目呢,还是愿意上课呢?”学生们很痛快地说:“愿意看节目!”眨眼的工夫,一教室的学生就都转移到了录影棚。有惊无险,节目如期开始。
经过几次录影,李静发现自己是对的。那些辛辣的问题,孩子们需要提前背下来,虽然艳艳为此必须追着他们满录影棚跑,但一到台上,小孩们变得特聪明,咬着衣角就能问出“章子怡姐姐,你到底跟那谁有没有谈恋爱啊”之类的问题,而且完全不像是背出来的。不过也有被嘉宾倒打一耙的时候。一次羽泉来录节目,一个男孩问了他们一个问题,羽泉不想回答,这小男孩还要问。就听嘉宾突然提高了嗓门道:“小弟弟,你拉锁拉上了吗?”小男孩低头一看,好像真没拉。顿时全场笑翻。整个过程一刀未剪全播了,要的就是这最自然的反应。
李静还亲自为这个辛辣的节目做了一首主题歌,《说吧》。她请来一个摇滚乐队和孩子们一起唱,歌词相当直接:“说吧,请你大声告诉我,不要装腔作势……”录完歌李静抱着素材剪了好几个晚上。她其实不会剪片子,一屋子人没一个会的,当时胡博也还没来。“我自己来剪。”她现在想来都后怕,那可是一个MV啊,怎么能是自己干的事呢,那时候真是什么都敢抡。
李静台上逼着嘉宾说,台下还要逼自己说。《小鸡捉老鹰》是做出来了,一屋子人大眼瞪小眼,这要在哪播啊?这时候,一个朋友给了李静一张全国有线电视台的名录。李静一咬牙,就开始一个一个地给他们打电话,只要对方稍微有点兴趣,她就赶紧坐着飞机、火车地去找人。“你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啊?”“你们节目怎么那么闹啊?”这东西有人看吗?“对于这些问题,李静的方针是,说!说不清也要说。于是她说,”你们就白播吧,把广告时段给我们。如果三个月没赚钱,你们就停了它。“这主意打动了不少台领导。
前阵子,一个地方台的台长到东方风行去参观,一见李静特别激动。他拍着李静的肩膀说:“刚刚上楼前我都还不知道,这家公司是’小李静‘的。我想起十年前你背着包,拿着录影带来我这,一通说,还不让人插嘴。”李静心想,没错,我当时的经典台词是“给我一个机会,我还你一个奇迹”。那台长眼睛已经有点泛泪了,继续道,“你知道吗,当时那么多公司提案,人家拿着PPT,你就一张嘴。可后来我们还是跟你合作了,因为你执着。”
如果说执着就是一个台一个台地去磕,那当年的李静确实执着。她除了执着,也没有别的武器了,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把发行网给织了起来。节目总算有地方播了,广告却卖得不理想。90年代以来中国的民营电视公司都是这样,既要把节目推销给电视台以获得播出平台,又要推销给广告主从而获取收益。可以说广告收入就像一条生死线,决定着民营电视的存亡。然而李静只顾带着自己的团队打磨节目内容,没时间也没意识去建设自己的营销团队。节目上线一个月后,会计跟她说,咱账上就剩2000块钱了。李静心想,坏了,节目第二阶段的制作费没着落了。把各个台的广告时段汇总起来,价值超过了1000万,这要是能卖出100万也行,但实际上只卖出了几万,根本不够填补制作成本。为了节目和制作费的事,李静和李媛也会发生争执。李静是一个感性的人,妹妹李媛却是相对理性的人,所以当李静想要“感情用事”的时候,李媛就会站出来提醒她要冷静。这样一来两个人肯定少不了要辩论,但其实她们的目标是绝对一致的,那就是要让节目活下去。遇到的坎儿要一起过,面前的狭路也要一起闯,有时候李媛表面上和李静“斗嘴”,背后却是一路不疑的支持。
在“钱”上困难重重,也不能降低节目的水准,这就是李静和李媛的共识。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节目内容也出现了一些状况。李静发现,有些深一点的问题让小孩子来问,嘉宾很容易出戏;另外,孩子们做节目久了也油了,少了几分最初的天真。节目要进一步调整,但又没有钱。虽然此时的《小鸡捉老鹰》减少了童言无忌的成分,开始了李静和戴军男女双人搭档主持的模式,但这个模式也没有招来广告商的青睐。
创意,只需心生意念,而生意,则需要马不停蹄。李静一边制作节目,一边亲自去跑客户。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坐在一大帮陌生人中间,做惺惺相惜状。在酒局上,本来只能喝二两,她一定喝四两,让对方觉得自己够义气。好几次喝完酒回去就吐,吐完又哇哇哭,哭完擦干眼泪再继续开策划会。
这一切,戴军都看在眼里。一次,李静穿了件后背深V的晚装,化了个大浓妆就准备出门。戴军问,你去哪儿。李静说,我去拉赞助。戴军说,别喝太多。李静说了句“行”,转身出门。戴军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美丽而清冷。晚上8点钟,大家都还在工作室没走,李静突然从门外冲进来,一头冲进办公室,关起门就大哭。戴军进去拍拍她的肩膀,李静一仰脸,妆都花了,“你说我容易吗?本来做一个主持人好好的,现在却要看别人的脸色!”“谈成没?”戴军问。“没有。”李静摇摇头。“下次把露背的深V反过来穿就行了。”戴军说。李静一听,转而破涕大笑。
王朔写过一篇文章,李静看后真的是心有戚戚焉。文中提到了王朔自己搞公司的经历。她简直太能体会那种感觉了:没有共同语言也要和客户在饭桌上相见恨晚。临走还要目送着客户的车远去,在风中摇着手,其实心里想的是,哥儿们快给我钱吧。
这些经历对李静来说非常重要,她越来越明白客户究竟要的是什么,而自己要的又是什么。以前自己总是在被梦想折磨,现在却是在被现实撕扯,其实理想和现实从来都不曾单独存在。李静也隐隐地感觉到,有些弯路可能是自己必须要走的,为了公司,为了节目,就暂且把尊严装裤兜里吧。
这时候有个广告公司找上门,说可以给李静两百万,然后把一年的广告时段都包下来,他们有一个广东的大客户。李静觉得这样挺好,自己可以专心做节目了。但李媛有些担心,这么大个广告公司连台车都没有,每次都坐地铁来,怎么看都像骗子。李静说,没事,这叫勤俭。于是就把合同给签了。谁知道合同一签对方就开始磨叽了,资金迟迟不能到位,李静就成天追着人要钱,得到的答复却总是“再等一等,客户还没给我们打钱呢”。又过了一阵子,李静觉得不能再这么不清不楚下去了,就决定去跟对方摊牌。结果到那公司一看,傻眼了。办公室都找不着了,一帮子人全跑了。李静的心都凉透了,当时她已经为节目欠了一屁股的债,这时候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却折了。
李静知道,自己已经连傻眼的时间都没有了,必须要解决眼前的问题。她带上助理,风尘仆仆地赶到东莞,找到了广告公司背后的那个客户。客户说:“我没跟你签合同,是他们把钱卷走了”。李静说:“是这样,他们卷了您一半的钱,还有另一半您要给我们。节目全都播了,您也看了,是不是?”这些广东老板喜欢喝功夫茶,天天都喝,李静就连着一个星期每天坐在对面看他们喝。人家说:“你喝点茶。”李静说:“我不喝茶。”人家说:“你回去吧。”李静说:“你给我钱,我就走。我还要回去做节目。”最后,客户说:“就十万块钱,你回去吧。”李静很难受,但还是接过钱,走了。她想,有总比没有强,而且节目还要做,不能在这干耗着。
回去以后,她心里憋屈,就问戴军:“我是不是特傻,把人都想得那么美好?”戴军说:“没有,不好的一堆儿被你赶上了。咱们诅咒他们,明天公司就破产!”“对,太缺德,铁定要遭报应!”于是两个人一起把这帮“孙子”骂了个痛快。
这之后到了发工资的日子,竟然没有一个人要钱。戴军也不要,还反过来请工作室的大家吃饭。其实在李静最难的这段日子,也是戴军最难的时候。而说到“傻”,他比李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戴军正在和经纪公司闹解约。经纪公司的人还给全国各个电台打电话,“戴军的唱片约在我们手里,你们如果敢请他去唱歌,我们就告你。”这事要是碰上别的艺人,才不管呢,该演出演出,该唱歌唱歌,那合同条款本身就有问题,还说不好是谁违约呢。但戴军特老实,他觉得唱片约确实在人家手里,不能再唱歌了。不过还好,还能做主持。戴军说,人在窘迫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的窘迫,就会有一种同命相怜。
但李静看到的是两个人的“快乐”。无论遇到多么糟糕的事情,她和戴军似乎都能当成段子讲出来,而且永远是从一个人的相声变成两个人的小品。一次李静被叫去陪客户唱歌,一回来就跟戴军说:“今天那傻帽儿唱歌了。”说着还比画起来,“我还给他鼓掌来着。”戴军问:“哪个傻帽儿?”李静想了想,说:“唉,我是傻帽。”
其实李静和戴军一直相信,世上还是好人多,所以他们会永不放弃善意;他们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所以才能更放肆地拿烦恼开涮。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团队里的每一个人,那时候大家不拿工资还能整天笑得脸疼。李静说:“戴军是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的。他的主持,让人笑,他的笑,让人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