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节目,总会很贪心。正如“超访”那令人崩溃的第一期试验品,什么味道都加进去了,反而让人吃不出个酸甜苦辣咸。其实无须太急,保持自己的态度,自然就能熬出最好的故事,最浓的情绪。
每次别人说我是“商界木兰”,我的心就一颤一颤的。花木兰成天穿的是铠甲,我可是穿裙子的!那天杨澜跟我说,静,你知道么,我们就是为公司打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我懂,我时刻准备着!这个孩子,我一点一点“拉扯大”,如今到了这一步,再做出任何的牺牲都无所谓。现在董事会一要我做报告,我就说你们放心,只要对这家公司好,对我有没有好处不重要。我是说真的。也许这种想法有点感情用事,但我就是用感情在做这件事。千万别说我是女强人,我只是要用女人的方式做一个强人。
--李静
谁没迷茫过呢?临近三十岁的那个我也曾每天“混吃等死”,怀疑一切,断定人生走到尽头。永远忘不了的画面是:我独守空屋,手机终日不响,以为是信号问题,于是把手机放到窗台,还是不响。最后我用家里座机打过去,它响了。其实我知道手机没坏,是我的心情坏透了。后来我得到机会成了主持人,陆续开了好几个节目,又参演影视剧,还自己写专栏。这样拼命地工作,只为追回那丢失的五年,生怕不用尽全力生活,哪天又要把这好时光还回去。然而一场大病让我醒悟--比起当下,过去和未来都没那么重要。我选择放慢自己。为了生活而忙碌,却忙得没有了生活,现在的戴军是绝对做不到了。
--戴军
异术家
潮水总有涨落。这是日月天地间的规律,也是历史叙事的周期。2005年,在中国电视综艺初露声色的15年后,第4波娱乐化浪潮终于奔涌而来。这一次,“综艺”与“秀”成为了娱乐的语境,所有的综艺节目都被卷裹进这个来势汹汹的大娱乐时代,没有谁愿意被淹没,也没有谁愿意成为海浪挤压下的泡沫。一个新的电视传奇正在被讲述,每个观众都期待着听精彩的故事,正如每个节目都渴望着营造美妙的情节。
当李静还未将自己与电视的关系彻底揣度清楚的时候,她便看到了浪潮的袭来。这对于《超级访问》来说,多少有些急促,但毫无疑问,李静和所有人一样,必须要在这一轮的涨落中立身,必须要讲述一个值得期待的故事。但她并不那么着急。首先,这不是她与“超访”第一次应对潮流的急转与翻卷。2000年《超级访问》创立之初正好处于第3次浪潮之中--互动益智类综艺让中国电视不知疲倦地“知识并游戏着”。但“超访”依然证明了明星访谈节目的魅力,甚至成为了那个年代娱乐多元的珍贵证据。其次,对于学习电影编剧的李静,她很清楚无论是如何的娱乐浪潮,无论是如何的全新叙事,都逃不开“梦想”的母题。这是“超访”的生命,在任何语态的轮转中,它始终依循着这条不变的暗线,来实现自己在不同周期中与大众情感的契合。编剧大师罗伯特·麦基曾说过,“所有伟大的讲故事好手从人类历史之初──古希腊时代,到莎士比亚时代,直到今天──都在讲述着人类处于愿望和现实之间的根本冲突。”抓住这一冲突,便可以从容地讲好故事,这是“超访”的对策,也是它一直在做的事情,不曾改变,不动声色。当然这也是李静对电视的布局,她用电影编剧的思维徐徐地讲述着属于电视的故事。但是她承认,任何伟大的故事都不止于布局,任何的注定都是从偶然开始。
1992年,22岁的李静放弃张家口电视台给予的优厚条件,一个人乘火车来到北京,参加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考试。这个选择背后的动机充满了原始的理想主义情怀--她在谢添导演的《哀乐江湖》中客串了一个小角色。整个过程她只是迷迷糊糊地说完了自己的几句台词,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干吗。但拍完戏,谢导跟她说了一句话:“孩子,你不属于这个地方。”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后来,谢导寄了一份北京电影学院的招生简章给她,她报了名,然后不顾一切地来到了北京。
面试那天,她发现报考导演进修班的几乎都是拍过电影的副导演,只有她是一个“门外汉”。想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与不多的经验坐在椅子上,一边比画一边回答那些陌生的问题。第二天放榜,李静终究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她悻悻地走出电影学院的大门,坐在公交车站的石凳上,等待着375路公交车把她拉到北京站,坐5点的火车回张家口。眼前的车过了一辆又一辆,李静却觉得自己被黏在了石凳上,不能离开。“如果现在回去,回到电视台,回到买个烧饼喝点茶水的生活,我是否还能踏进这个好玩的世界?”她对自己说,“不然再回去看看吧,最后再试试。”鬼使神差般,她又转身走进电影学院的大门,在一幢一幢教学楼间游窜。在文学系的教学楼上,忘了已经走到第几层,她看见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于是探头进去,打算若被人质问就转身离开,却没想到迎接她的是一张和蔼的笑脸。“你找谁?”“我考导演系落榜了。来看一看,还有什么机会。”这句话是问对人了。眼前和蔼的女老师正是文学系主管招生的郑亚玲,她告诉李静如果有兴趣可以参加后天编剧班的考试。一听这话,李静就像是揪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火速填完了报名表,心想终于不用去坐375路公交车了。如果不是遇到文学系进修班第一年招生,如果不是坐在车站石凳上心有不甘,如果不是怀着曾经作为语文课代表的遥远自信,李静就不会得到这个机会。她还记得,两天之后的考试题目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花了两个小时完成了这个剧本,之后她便在榜单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直到成为了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一名正式学生,她才了解到这是一个有着30年历史的“老专业”。而她则在这个老专业中看到了一个不同以往的新世界。20世纪90年代初的文学系,让她听到了周传基、戴锦华、谢飞、汪流等一批大师的课程,让她与一帮“奇奇怪怪”的文艺青年混成了朋友,也让她懂得了如何冲破经验,重塑观念。这段求学的时光是重要的,她学会表达,自由表达,用视听组合的多重性与复杂性来自由表达--这份得来不易的信念在她日后对电视的讲述中从未消散。
所以观众会发现,《超级访问》从来都不是靠语言来做支撑的节目,它是一个混合的叙事,从诞生之日或者更早的时候就已是如此。首先,“透过明星的朋友和家人来解读明星”制造出了“超访”式的冲突与悬念。然后是符号,一张老照片,一件旧毛衣,一位班主任,一封被遗忘的信--当嘉宾居于一个密闭的空间,这些物件便足以强行将其带入记忆的深潭。而当一个人面对过去的时候,总会有很多不期然的情绪流露出来。
还有一点,李静在遇到戴军以后就一直在尝试,那就是把整个“故事”打碎。原因很简单,观众在看一个电视节目的时候,必定是需要“情绪点”的。几乎每隔两分钟,他们就会用一次“砸挂”来接近一个“笑点”,维持观众的愉悦。但是,当“感动点”临近,他们又会把节奏放缓,好让明星嘉宾把重要的情节讲出来。
这些玩法,说真的,李静不太愿意冠以“技巧”的名义教授给编导们,她问大家最多的一个问题是:“你说这个,还有什么可能?”当然,这也是她常常问自己的问题。“超访”很喜欢开会,这是另一个不曾消散的信念,李静用“会议”来布局,也用“会议”来接近不期而遇的灵感。编导们经常自嘲是“千百惠(会)”:周一上午是节目讨论会,下午是主管例会;周三是制作部分享会,周五跟活动部开会讨论地面活动,每个月录影前还要和李静、戴军开编前会。必须说,2005年以后的“工作室”已经全然不再是“小西天革命根据地”了,包括新开的节目,以及与一些电视台合作的节目,上上下下好几十口子人,开起会来人丁兴旺,人气十足。
所谓编前会,俗称“对台本”,就是用来让李静和戴军“挑三拣四”的一个会。“这个不能这样,那个最好那样,开场要说什么,结尾又可以怎么处理……”编导往往需要根据俩人大大小小的意见来修改手上的台本,以呈现主持人最鲜活的语言状态。这个会,无论李静和戴军多忙,也是省不掉的。
我们的生活如此忙碌,简单的用餐时间都是我们寻觅快乐的珍贵时刻。
节目讨论会是最重要的,因为要“大家一起讲故事”。“超访”的每个选题,为了保证其内容的独一性,都要经过整个团队的“挑三拣四”。当期编导是最紧张的参与者,因为任何视角的失焦和态度的侥幸都逃不过大家的监督,毕竟上一个周也曾在别人的选题上“指手画脚”过。
以李静的性格,应该是“逢会必到”的。她曾不止一次地表达过,她喜欢开会这件事。但苦于她太过忙碌,在2006年之后便基本上将“会议室”留给了编导们去头脑风暴。这是个“俱怀逸兴壮思飞,可乐便当堆成堆”的地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超访”的节目风格就是在会议室里孕育的。
一天,讨论会结束已是下午,“超访”的编导们一起在会议室里吃盒饭。
作为主编的艳艳突然想到,超访其实还有一个会,叫“边吃饭边开会”,于是她便组织大家聊起了天。
“昨天录影,新来的摄像被静姐骂了。”艳艳说。“为什么呀?”新来的编导助理小马问。“估计刚来还没见识到静姐的厉害。”胡博说。这话有两层含义,首先每次录影都是李静最严肃的时间,她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随地挑刺儿;其次,她是个专业制片人,所有细节包括灯光的柔和度、道具的摆放,以及摄像的机位都没人能糊弄得了她。
“静姐是个天马行空的人,经常能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让我们去实验。”白琳说。她想到了李静早期带着他们奔建材市场时的情景,虽然现在她不再去了,但还是会冷不丁来一句:“你们玩的那些手机游戏,怎么不放到节目中试一试啊?”
“你别看静姐表面上大大咧咧的,她很注重细节的,而且总能提醒我们换一个角度去思考。”艳艳想让小马多了解一下这位女领导。所谓“换个角度去思考”,有时真的会发展成为一种思维的多动。只要一聊到“创意”,李静可以冲着编导们讲上大半天。但是她并不专权,相反她珍惜每一个人的风格。她曾经跟艳艳说:“超访做大了,你可别给我搞成流水线。”艳艳心里明白,李静最放不下的就是那份“手工感”。曾经有个编导在会上说:“我想一开场就让嘉宾的好朋友上来,但我觉得超访的风格不是这样的……”李静打断他:“错,超访现在不需要你考虑什么风格,觉得合适就做,出其不意的东西是最好的。”这个节目当然需要一个统一的调性,但在此基础上,每个编导都必须在其中投入自己的个性。
“我很好奇,各位的风格都是从哪来的啊?”小马和超访家族的很多前辈一样,都不是“科班出身”。
“胡博的风格是从吵架中得来的!”白琳说。她脑中浮现出了胡博为了“一个图标到底加还是不加”的问题跟她吵架的画面。胡博撇撇嘴,“我之前是学平面设计的,所以对画面布局比较较真。”他看小马一脸迷茫,继续说,“其实最开始真的什么都不懂,就主观觉得应该好玩、好看。我告诉你,剪片子的人能够取悦自己是特别困难的。如果我能让自己高兴,这事就靠谱了,如果我都看不过去,那这节目一定不及格。”
“那你们平时会看什么专业书籍呢?”小马问。“我不大看教材。”胡博说,“我喜欢把电影手段放进来玩。比如看电影,最开始也不懂所谓的镜头感。就知道这个不好看,不对劲,后来才知道人家专业说法是’跳轴了‘,’逆轴了‘。《两杆大烟枪》你看过吗?这片子当时用了一些很开先河的剪辑办法。我就问自己这个能用到节目里不?不行。电视节目不可能跳接,不可以有重影。但是,我可以用来剪预告片啊!包括一些漫画的手法,都能放到预告片里去玩。”
“技巧这东西,只要有兴趣就很快能上手的。”白琳接着说,“关键是故事本身。我爱看故事,不管是电影、电视剧,还是小说,只要是好故事我就喜欢。故事看多了,自然就能抓到一条叙事的主线。”这时坐在旁边的胡博插了一句:“没错,她经常看个开头就把结尾给说出来了,特别烦人,大家都不愿跟她一起看电影。”白琳没反驳,若有所思了几秒后说:“想想真的是积累。我2002年进’超访‘当’发报员‘的时候,就开始听故事了,一路听着嘉宾的故事过来的。”
“是,有时候创意就是来自这些嘉宾的故事。”胡博说,“我剪片子的时候也会去对照,这件事如果发生在我身上我会怎么处理,我遇到这个坎儿跨不跨得过去。这种感受不是刻意去学习到的,是天天看天天想,自然而然就有了,任何的表现力都是建立在这种真实的共同感受之上。这么说吧,超访的剪辑,你又要考虑到这个故事的逻辑和节奏,你还不能断章取义,不能改变人家嘉宾本来的意思,因为你不是拍电影,你是在做一档访谈节目。”
“电影手法是很好,要不要学,还是看你自己。”艳艳对小马说,“不要刻意去借鉴别人的优势,而忽略了自己的亮点。”艳艳记得李静对她的叮嘱:不要夸大了某个人的某种风格,而影响了其他人的想象空间。
“嗯,我很喜欢电影。”小马点点头,接着问,“那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超访‘把嘉宾看成是一个电影的主角,然后让他活在我们设计的一个逻辑空间里,按照我们的安排去表达?”
“不是。”白琳摇摇头,这问题以前也被问过很多次。“如果非要比喻的话,与其说是电影,不如说是纪录片。我们会通过对他的了解,挑我们想要的东西,让他变成一部好看的纪录片。但我们没有在’编剧‘,故事一定是他的,我们不会帮他写任何一个故事。”
“那如何来挑我们想要的故事呢?”小马觉得这应该是每个新加入’超访‘的人最想要问的问题,“我看前辈们都在说’不一样‘,’不一样‘是最大的标准?”
“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先要了解一个人,然后再去挑故事。”白琳说,“无论你要呈现他的哪一面,你都要足够认识对方,这是最大的前提。”说到这白琳望了胡博一眼,胡博没抬头,只是在身边的草稿纸上画了一个圆圈,说:
“我理解的足够认识对方,不是叫你去背嘉宾的履历表,而是去发现嘉宾的语言状态和世界观。每个人都有一个’核‘。有的人的’核‘是自由,所以他不安分,他的选择他的成败得失都是因为这个’核‘。反过来讲,人的每一个喜好或行为都是’核‘的衍生。他为什么喜欢吃甜食?她为什么喜欢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的人生格言为什么是’怀疑一切‘?这些表象可能在背后都是与性格联系在一起的,所以如果单单就事论事,我们可能就会把握不到最本质的那个’核‘了。”
听了胡博的一番话,艳艳在心里点了点头。但她随即听到一个声音,“其实关于如何了解嘉宾,艳艳姐有一个绝招。”说话的是胡博,只见他已经把刚才画的圆圈涂成了一个爱心的形状。这个典故要从2004年说起,当年“超访”出版过一本同名图书,主要是李、戴二人与嘉宾的精彩对谈片段,还有一些编导手记。戴军在后记中把艳艳给“出卖”了。原话大致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