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擎着纯粹死亡的闪光,就像往昔我擎着阳光
我那绝望的躯体挺着它赤裸的胸膛,我的灵魂为自我、沉默和光荣而陶醉,并准备消失在自己的记忆之中
——[法]保尔·瓦莱里
在梦想中我们才是自由的人。
——[法]加斯东·巴什拉
诗人的神话思维使他们不同于现实生活中一般人的思维,他们和现实的格格不入,他们和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的冲突,必然使他们将自己的理想和感情转移到他们的作品中去,创造出一个他们所梦想的非现实世界来,而在别人看来只是一个神话世界,诗人创造出神话世界,并坚定不移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中,而且心甘情愿地沉迷于其中,直至有一天被现实的强大力量击破了神话世界的外壳,他们才会从他们心灵的幻象中回到他们无法正视的现实中,而这必然使他们陷入绝望的境地,于是神话的音乐便进入尾声,选择离世也就不可避免,并且成为唯一的选择。
诗人的神话思维究竟创造了什么样的神话世界呢?
我们还是先进入中国第一诗人屈原的神话世界吧。屈原的大半生是在贬谪的痛苦中度过的。他曾任楚怀王左徒,在任职期间,他对内主张革新政治、“举贤授能”,对外主张联齐抗秦,因而在内政、外交方面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深受楚怀王信任。但以上官大夫靳尚为代表的旧贵族、亲秦派人物疾贤妒能,趁屈原为楚怀王拟订宪令之时,在楚怀王面前谗陷屈原,楚怀王于是“怒而疏屈平”。
国君昏庸,群小谗陷,屈原最终遭贬。屈原遭贬之处,无论是汉北还是江南,在当时都是僻塞艰险之地,生活条件的艰苦,流放时间的漫长,带给屈原身心两方面的双重磨难与摧残。最令屈原痛心的是,遭贬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结束。而最高统治者的信任,参政议政的资格,实现美政理想的政治舞台,都将不复存在。这对于才华横溢学养深厚并有志于立功报国的青年政治家屈原来说,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于是诗人“发愤以抒情”,以神话的思维方式,让自己孤独的灵魂在诗歌的艺术世界里神游。在作品中他刻意创造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意蕴丰富、色彩斑斓的“香草美人”世界:“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凤凰翼其承旗兮,高翱翔之翼翼”。(《离骚》)滋兰树蕙,以香花为美食,以香草饰衣冠,以善鸟为车驾,诗人将孤独的灵魂托付给了香花香草善鸟,在神话浪漫的境界里寻找归宿。香花香草善鸟这些“个别生命形式”1与诗人的生命相沟通而产生情感的感应,在作品中被诗人赋予了人的情感和人格力量,成为了具有艺术美的生命形式和富有深刻寓意的审美对象,同时也就成为诗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屈原“香草美人”的神话毕竟是古代的一个神话,离我们似乎已经非常遥远,但我们却可以从中捕捉到诗人神话思维的信息,从而以此为向导追寻那些步屈子之后尘的现代诗人精神世界的踪迹,进入他们创造的神话世界里,感受其现代神话的艺术境界,进一步解读诗人的生死之谜。
1.血的隐喻:大地与太阳
中国的诗人总要在屈原那里受到神启,1984年年仅20岁的海子在他最早的诗歌《亚洲铜》中写道: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们是屈原遗落在
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们吧
5年后诗人的鞋子却遗落在山海关的铁轨上,又给了人们什么启示呢?
海子作为当代诗歌发展历史中一个逝去的时代的象征和符号,其诗歌既有着灵光灿烂的澄明高迈之境,同时又暗藏着幽晦黑暗的深渊。因此读海子的长诗,曾让我沉浸在他构建的、他想象的世界中几乎不能自拔。但当我走出那个虚构的世界回头看去,原来那只是海子创造的一个海市蜃楼般的世界。那里充满了死亡的气息、死亡的焦味。诗中的国王、太阳、赤道、天梯、猿、女神、天堂一切是那样的缥缈、虚幻,离人间是那样的遥远!遥不可及!当一个诗人这样高滔咏唱的时候,他或许正在一步步远离诗歌而自己全然不觉。——因此,海子走向毁灭是必然的,海子走入的是自设的陷阱。诗人写诗是为了构建一个他自认为的世界还是去发现这个世界呢?我想恐怕我们永远只能发现,而且我们的发现又总被一些新的发现所推翻。一切想创造或构建的想法其实都是徒劳的、自恋式的。
面对海子彗星般的生命之光辉耀下的那个远离我们的虚幻的世界。我们该作何解释呢?
海子在他的《土地》长诗前的序言中写道:“在我看来,四季就是火在土中生存、呼吸、血液循环、生殖化为灰烬和再生的节奏。”这可以看作是诗人对自己虚构的那个神话世界的注解。“火”当指燃烧的太阳,“土”当然是土地。这两者构成了“大地上燃烧的太阳”或“太阳在大地上燃烧”这样的神话寓意。
海子非常睿智地找到了通往神话的途径,这就是土地上最原始的存在,庄稼、植物,一切自然之象,以及在大地这一壮丽语境之中的生命、爱、生殖、统治等等最基本的母题。在追寻这一语境的过程中,他挣脱了历史和当代文化及其语言方式对他的拘囿桎梏而走向了“民间”。对海子而言,“大地”象征存在与生命激1按照卡西尔的说法:“神话是情感的产物,它的情感背景使它的所有产品都染上它自己所特有的色彩。原始人绝不缺乏把握事物的经验区别的能力,但是在他关于自然与生命的概念中,所有这些区别都被一种更强烈的情感湮灭了:他深深地相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
情的源泉,象征他抒情和言说的对象,象征神的居所和与之对话的语境,象征自己最终的母体、安栖的归宿。既然土地是诗人灵魂得以栖息的归所,故乡就成为土地的象喻,因此故乡也就是他的土地,而“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这样诗人的灵魂和情怀便趋向于安闲和沉静。海子以民间的语言方式,描绘和歌颂着保守的农业家园中的一切事物,诸如“麦地”和“麦子”、“河流”、“村庄”等事物与喻象密度极高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尤其是“麦地”和“麦子”,似乎存在一个“麦子乌托邦”。他对“麦地”和“麦子”发出由衷的礼赞:
麦浪——天堂的桌子
摆在田野上
一块麦地
白杨树围住的
健康的麦地
健康的麦子
养我性命的麦子!(《麦地》)
在《五月的麦地》中,诗人描绘了一幅“麦子乌托邦”的图画:
全世界的兄弟们
要在麦地里拥抱
东方,南方,北方和西方
麦地里的四兄弟,好兄弟
回顾往昔
背诵各自的诗歌
要在麦地里拥抱
“麦地”和“麦子”是诗人“经验的起点”,“物质的、生存”的象征。“麦地”是更为形象的大地的隐喻,它是借助于创造劳动的生存与生存者的统一,是自然与人和神性(法则)的统一,麦地不但揭示了生存与存在的本质,而且它本身与它的主体和养子(创造和依存的二重属性的人)的关系就构成了“大地”的全部内涵。由于这样一种极为生动的属性,在海子之后的许多诗人那里,麦子成为无处不在的植物,成为生存大地上的存在及存在者的经典象征物,“麦地的守望者”
成为纯粹诗人的代名词。大地在海子那里构成了海子言说的原始和辽阔的语境,构成了超越和融解世俗情感与社会经验的神性母体。在海子的作品中事实上早已先在地存在着一个抽象的大地乌托邦,海子的一切像喻都离不开大地的依托,大地是他抒情的力量源泉,是他作品的承载空间,也是他诗歌所折射出的存在的本源,是他神话世界的基础。诗人与麦地不可分割,尽管诗人对麦地情浓意深,但麦地对诗人的恩惠却使诗人觉得“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因此他内心充满悲哀和痛苦。
麦地
别人看见你
觉得你温暖,美丽
我则站在你痛苦质问的中心
被你灼伤
我站在太阳痛苦的芒上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麦地啊,人类的痛苦
是他放射的诗歌和光芒!
大地上不断毁灭的事物的像喻深深震撼着诗人的心:“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
(《九月》)大地死亡景象的启示使海子专注于生存本质的追寻,并不断追寻着自我生存的性质。他在《祖国(或以梦为马)》写道:“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只有粮食是我的珍爱,我将它紧紧抱住”。生本身的脆弱使它不得不把细弱的气息寄托于“粮食”这大地的赐予和馈赠,然而这植物在本质上也与同它具有双向哺育关系的人一样不断地死亡:“抱着昨天的大雪,今天的雨水/明日的粮食与灰烬/这是绝望的麦子/请告诉四姐妹:这是绝望的麦子/永远是这样/风后面是风/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还是道路”。
绝望成为海子面对大地上不断毁灭的事物的最终结论,但可贵的他不像普通人那样采取与己无关的态度予以回避,“作为沉沦着的存在”做着“在死亡面前的一种持续的逃遁”,也不像那些“躲着使自己毁灭的道路而前进的”文学艺术家那样去用文字模拟死亡,而是主动迎向了它并可能在内心中艺术地幻化了它,这可能使他摆脱了死的恐惧而感受到一种结束生与死的对抗而融入永恒的大地的安然,这样在这个神话世界里他就需要寻找避免大地因不断毁灭的事物而陷入永远黑暗的光明,而他也要让光明照亮自己内心暗藏着的幽晦黑暗的深渊。因而诗人便有了他对太阳的神往:
让神从我头盖骨中站立
一片战场上血红的光明冲上了天空
火中之火,他有一个粗糙的名字:太阳(《黎明》之二)
这样诗人在不知不觉之中走进了他所虚拟的“在青麦地上跑着/雪和太阳的光芒”
的神话世界了。事实上诗人描绘和吟咏最多的意象是太阳,因为大地不能没有太阳,没有太阳,大地将永远处于黑暗之中。太阳在海子的心目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觉得“那些不信任太阳的人是背弃了神的人。”因为“当年基督入世/也在这阳光下长大”。他认为“你来人间/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了解她/也要了解太阳”。诗人出于心灵的孤独和对黑暗的恐惧,无限向往光明,因此他总是渴望能给他带来光明的太阳的出现,在一个晴朗的早晨,诗人目睹了一场壮丽的日出,那时他觉得自己无比的幸福:
在黑暗的尽头
太阳,扶着我站起来
我的身体像一个亲爱的祖国,血液流遍
我是一个完全幸福的人
我再也不会否认
我是一个完全的人我是一个无比幸福的人
我全身的黑暗因太阳升起而解除
我再也不会否认天堂和国家的壮丽景色
和她的存在在黑暗的尽头(《日出》)
太阳驱除黑暗,给诗人带来他所向往的光明,令他欣喜万分,只有太阳才能使他完全幸福,只有生活在太阳的世界里,他才是“一个完全的人”,“一个无比幸福的人”。因为太阳,诗人才“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因为太阳,“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因为太阳,诗人才“无限热爱着新的一日”,渴望“健康富足拥有一生”;因为太阳,诗人“宁愿在明媚的春光中默默死去。”
日出让诗人心驰神往,同样日落也令诗人激情满怀:
火焰的顶端
落日的脚下
茫茫黄昏华美而无上
在秋天的悲哀中成熟
日落大地大火熊熊烧红地平线滚滚而来
使人壮烈使人光荣与寿同在(《秋日黄昏》)
其实在海子的内心里太阳这“无头的灵魂/英雄的灵魂”就是他自己,代表着他充满疯狂的气质。海子生前极为偏执地热爱的艺术家是凡高,海子和梵高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一方面从精神气质来说当然是相同的纯粹性,都有着不可遏止的燃烧的激情,其次是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大地,梵高画了好多幅仿佛精神燃烧和凝结的象征丰收的大地的麦田,那是一个由色彩、阳光和运动组成的骚动不安的世界,在人、植物、动物从那富有生命感的大地升向富有生命感的天空和太阳,然后又向下聚集到同一中心的运动中,一切有生命的有机成分都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伟大的、崇高的统一体,让人不由自主产生一种壮烈感。海子对凡高的热爱以至于使他称这位生活在精神分裂的幻觉中的画家为“瘦哥哥”,是“阿尔的太阳”,并以其将生命注入创作的“不计后果”的方式作为自己的“某种自况”:“阿尔的太阳/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把土地烧得旋转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烧吧”。
在海子心中,太阳作为与土地母体相对的父本的像喻,是力量的喷涌和疯狂的燃烧,是其生命的能量和本体,是回归大地母体之前的辉煌的照耀、舞蹈和挣扎,它向着大地沉落,但又奋力从大地上升起,这样强大无比的力量激励着海子年轻的生命,使他在诗歌中得以爆炸式的燃烧,并决定了他内心的悲剧与拯救的英雄气质: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自今——“日”——他无比辉煌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祖国》)
显然,诗人企图追求永恒和不朽,而诗人认为只有太阳是永恒和不朽的,所以,他才高喊: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祖国》)
诗人追求的永恒和不朽当然是他的事业,即诗歌的永恒和不朽。海子没有超人的强大意志抗衡虚无的原因之外,就是他的诗歌雄心杀死了他。(关于海子的自杀,其死因众说纷纭,大致认为一是诗歌雄心和能力的距离造成的沮丧感,其次是爱情的挫折,还有是他的诗歌得不到承认,最后是他的孤独,或精神错乱)。他认为诗歌由纯诗和大诗(或者叫做史诗)构成,然而诗歌界推崇的是他的抒情短诗,却不是他最看重的史诗写作。海子雄心勃勃地要建立一个世界诗歌帝国,那是前所未有的诗歌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