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无数次的旋绕
无数的我们死亡
无数的我们又诞生
——[日]谷川俊太郎
对神话来说生与死的分界线是易变的。因而对神话而言,死亡不再是存在的冥灭,而只是通向存在的另一种形式,并且在神话思维的最基本和最初的水准上,这种形式本身只有在彻底的感觉凝结中才能表达出来。
——[德]恩斯特·卡西尔
当我们在那些自杀的诗人留给我们的内部故事里寻找他们弃世而去的动力时,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带回到诗人生活的年代,一次次为他们对死的执着而震撼和迷惑,每个自杀诗人的内部故事虽然都有点相似,但要将他或她从流失的时间中带入你的记忆,并直至源头找到它的奥秘却依然朦胧。但这却启发了我们:
一般人的自杀从外部和内部的两个方面找到原因似乎比较明朗,而且他们对死亡并没有诗人那样迷恋、执着,而诗人对死亡的迷恋、执着,恰恰在于他们与常人的不同思维,即神话思维,正是神话思维导致了诗人创造了他们的神话世界,而诗人对这一神话世界的迷恋和幻灭,恐怕才是诗人自杀的奥秘所在。破解诗人的神话思维与神话世界,这或许是我们最终打开诗人自杀迷宫的一把钥匙。
1.野性思维与诗性思维
何谓神话思维?在原始社会,原始先民不可能具有现代人的思维,他们缺乏将自身与自然界、自然界与人类社会区别开来的能力,不可能正确地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面对凶恶的洪水猛兽、变幻莫测的天体运动及自身的生存活动,他们感到惊异、迷惑和好奇,于是便以幼稚的、想象的、主观幻想的思维方式加以说明,从而产生了神话。神话思维是早期人类梦幻般想象的产物,是人类由蒙昧时代过渡到文明时代的发展历程中所形成的特定的思维形式,它体现了人类对自然和人生的一种神性体验,是人类把握自然、超越自然的一种手段,同时也是对初期人类社会雏形的超人性的阐释,标志着人类思维由低级的原始思维向高级的逻辑思维的进化,而且由于人类思维的持续性和潜在性,神话思维并没有随着神话时代的消失而消失,在进入文明时代之后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影响人们认识和判断的也依然是神话思维,甚至在人类的科学思维和逻辑思维已经高度发达之时,神话思维依然主要被保存在文学艺术活动中而与逻辑思维并立。只要人类存在,神话思维就不会消失,它就像埋得很深的根,文学艺术则是从它生长出来的美丽的花朵。它也是一条永远流不尽的长河,尽管它在奔腾向前的过程中分了道,变了形,但仍然不断地奏鸣着它那奇幻迷人的琴弦。因此,神话思维并不是一种短暂的认知形式,而是一种影响久远内涵丰富的思维活动。在法国结构主义人类学大师列维·斯特劳斯看来,不论是原始人还是现代人,头脑中都存在着两种思维方式:一种是未驯化的思维,即野性的思维,也就是原始思维、神话思维;另一种是驯化的思维,即逻辑思维、科学思维。这两种思维不存在原始与现代、低级与高级之分,它们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这两种思维是相互渗透、相互补充的,只不过在原始人那里,未驯化状态的思维更丰富而已。
那么,神话思维具有怎样的特征呢?
首先,神话思维具有超越时空、任意驰骋的随意性和偶然性。在神话中上天入地、人兽相恋、兄妹结婚、人神与共等行为对于人类来说,如果要从意识层面来认识是难以阐释的。列维·斯特劳斯在透过神话表层千姿百态的形象、变幻莫测的现象,探索其中的深层原因时谈到:“在神话中似乎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这里没有逻辑,没有连贯性。人们可以把任何特征赋予对象;人们可以发现任何可以想象的关系。在神话里,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1这便是神话思维的随意性和偶然性。而其能超越时空,是在于各种神话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的相似性,这就是原始人在认知过程和精神创造过程中,经常在偶然场合出现的潜意识思维,也就是说在每一种神话现象里面都潜藏着一种潜意识的层面和结构,人类那些处于激情状态和梦境中的非理性、无逻辑的现象始终与潜意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如神话范畴中的“俄狄浦斯情结”那种性欲潜意识就能诠释人类心理情结的深层内涵。
第二,神话思维的意象活动具有强烈的感性色彩和丰富奇异的想象性。在神话思维里,原始人习惯于把不同范畴即不同类的事物在想象的世界里虚幻地、神秘而又巧妙地联系在一起,从而构成了美丽动人的意象、图画。神话思维主要依据原始人与现实生活中的事物的接触,通过感觉而进行感性直观的思维,凭借感觉、知觉、表象、记忆、情绪、欲望、体验等,对外界直接感受,他们运用具象性概念进行推理活动,而这个过程“紧邻着感性直观”。2而原始人在面对自然界进行想象时,又总是不自觉地以自我为中心表达他们支配自然力的美好愿望以及给天地万物赋予灵魂的幻想,在幻想世界中述说着天人感应、物人互化互渗、物物通变的故事,有力地触发你的想象和幻想,引起你无比的惊异和好奇,使你远离现实世界而进入一个虚幻有趣、五彩缤纷的神话世界。
第三,“神话思维的真正基质不是思维的基质而是情感的基质”,3感情是神话思维的基本动力,“神话是情感的产物,它的情感背景使它的所有产品都染上了它自己所特有的色彩”。4如果说神话思维也是一种创造,那么支配这种创造的是一种带有丰沛情感的切身体验,是对一种看不见的不可捉摸的神秘生命的体验和仰慕。在神话思维中对神秘生命的追求与丰沛的情感是互相交融的,神秘的生命感刺激了原始人的想象和幻觉,使他们通过一种强烈的感情宣泄将自己带入一种狂热的神秘境界之中。图腾膜拜是神话仪式的最原始形态,原始人对祖先和保护神的崇拜,主要就是图腾膜拜,而形成图腾膜拜的根本原因就是对神秘生命的体验。图腾膜拜也是巫术信仰的最早形态,在神秘生命感的驱使下,原始人把自然看成是一个有生命的世界,同时也把自己看成是自然的一分子,把自己生存的世界看成是到处有着无数神秘力量在经常起作用或者即将起作用的世界,因此他们的每一项生存活动都必须有一项巫术仪式,这成了他们抵御灾害、谋求幸福的重要手段,原始人带着一种恐惧和希冀的神情狂舞着,宣泄着。因此神话思维乃是一种带有强烈感情色彩的思维活动。思维主体置身于一个充满了神秘生命的世界之中,企图通过一系列狂热的巫术活动,获得另一个生命的保护,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为先民们“深信有一种基本的不可磨灭的生命一体化沟通了多种多样形形色色的个别生命形式”,1在空间和时间中,人的生命是没有确定界限的,扩展于自然的全部历史和人的全部历史中。这是这种坚定的情感信仰之先民蔑视死亡和相信生命的不可毁灭,对于生命的幻想衍生出了绚丽多彩奇异怪诞的神话世界。
第四,神话思维运用了象征原则。神话思维实际上也可以说是以象征为特质的形象思维,漫游神奇瑰丽的神话世界,便会发现原始人是怎样淋漓尽致地运用象征原则创造了一个又一个美丽的神话。象征即“一般是直接呈现于感性观照的一种现成的外在事物,对这种外在事物并不直接就它本身来看,而是就它所暗示的一种较广泛普遍的意义来看。”2通俗地说,神话形象在神话中失去了原有的属性,代表着一种博大深刻的意义,“如狮子象征刚强,狐狸象征狡猾,圆形象征永恒,三角形象征神的三位一体。”3由于原始人所处时代与其本身思维的限制,他们表现或传播某种认识体验,总是采用象征手法,形象而又古奥地构成一个虚实结合的神话世界。在希伯莱神话中,上帝创造了亚当夏娃,并警告其不可吃善恶树上的果子,在狡猾的蛇的唆使下,二人偷吃禁果,之后心明眼亮,对视赤裸的形象,感到羞耻,于是摘树叶遮身。伊甸园中的蛇,不仅仅象征罪恶,而且象征着性。希腊神话中,着名的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在摇篮中便扼死两条大蛇,英雄在摇篮中这一形象象征着英雄时代的童年期,杀蛇除喻诣开辟林莽外,还指土地的管理权。中国神话中的伏曦、女娲都是蛇身,在一幅古画中,伏曦、女娲腰以上为人形,腰以下的蛇身互相纠缠,它象征着始祖交合产生人类。这些神话通过象征使人能领悟到其深层的意蕴,但表现形式却是夸张的、荒诞的。然而原始人从这种夸诞中却领悟到一种超自然超人性的神力,并真心地相信它,虔诚地崇拜它。
神话思维具有的这样一些非理性的特征,我们不妨把它称之为诗性特征,正因为这样的诗性特征,诗人才和它结下了不解之缘。假如我们进一步站在文化诗学的立场上来考察神话,那么可以发现神话思维在本质上其实就是诗性的,也就是诗性思维,“因为古人在创造神话的时代,就生活在诗的气氛里,所以他们不用抽象思考的方式而用凭想象创造形象的方式,把他们的最内在最深刻的内心生活变成认识的对象,他们还没有把抽象的普遍概念和具体的形象分割开来。”4而对诗而言,只有当诗出自大自然的神秘律动和诗人之间的心灵感应时,它才具有独特的艺术魅力。因为“诗人的心灵在本质上仍然是神话时代的心灵”。5神话与诗之间在面对自然文化和生命世界时的一种相似的体验与解读倾向,使它们保持着非常亲密和非常亲切的精神关系。人类的内心生活在充满了焦灼与渴望时,诗歌的诞生使生命才出现希望和光彩。因为诗歌既是生命之歌,又是一种神秘的预言,而神话所具有的诗性特征又使诗本身呈现出一种神秘而深邃的精神境界。一切艺术可以说都起源于诗,而最初的诗人都是凭自然本性而成为诗人。无论是神话的作者还是诗歌的作者都是真正自由的诗人,他们对于自然的自由而神秘的想象代表了他们所认识到的生命真理,他们的歌源自于生命感知与心灵幻象,充满着热情,充满着神秘冥思和灵感,无拘无束地自由地表达,并不在意认知内容的对与错。面对无限的可以把握的或不可把握的自然物,人类似乎只能以诗人的心态面对自然才不会感到恐惧而只有欢乐,诗人或素朴意义上的诗人即民众不需要过于高深的认知能力和知识背景,他们本能地会把月光下的山峦看作恋人、情人、友人,看作牧牛童和洗衣女或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角色;会把阳光初升云雾缭绕的山峰和海岛视作生死相依的恋人或天上人间的仙女;而且会把沙漠、旷野、草原、河流、海洋和高原的不同表现形象想象成各种各样神灵交感的现象。
神话与诗就在这样的自然想象中生成,神话附载于美丽的诗中,而诗中传递神话般奇妙的故事,人们由此享受到天地人间、万物一体的无穷的神秘乐趣。这是人类面对自然生活世界而形成的快适性与智慧性的情感应对,它对这个世界的事物和世界变化进行了诗意化的解释,让我们无法言说,只有深深的敬畏和感动。
神话与诗的亲缘关系隐匿着一种难以穿透的深层精神内核,神话与诗的创造顺遂诗人的心愿行进,在现实生活世界里,在人的能力范围之内不能完成的事,只要有神的出现,它就有了充分的可能性,神秘在这种艰难时刻或关键时分降临,伟大的神灵必然是自然威力的最高级体现。所有的神话与诗都折射出人世梦想和精神的深层祈愿,现世生活中的一切缺憾都可能在神话和诗中获得替代性满足。
当神话中充满了诗性和诗中充满了神话性时,神话和诗便扩展了人类生活世界的限度,以其特殊的创生力构造出一个独特而奇异的艺术世界,构拟出一个虚拟而又自由的心灵世界。这使我们会感到心灵的时空突然扩大了,原来世界是如此的神奇和美妙。神话思维的神性和诗性曾让一千多年前流放中的屈原喷发了他奇丽的诗情,“在长诗《离骚》中,诗人吸取人类童年时代的神话思维,描绘了神游太空的宏大场面,展现了一个极富于幻想的诡异神奇的世界;复通过时空隧道,召集了众多的历史人物,往贤先贤上场,展现了足为人们明鉴的往古世界;更继承古老民歌的比兴传统,以香草、男女情思为象征,展现了一个五彩斑斓、情致缠绵悱恻的香草美人世界。”1神话与诗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丰富着人们对现实生活世界的理解,这多多少少地体现了人的一种精神困惑,也许是人无法把握世界和现实生活的一种明智的妥协性策略吧。而这恰恰能够帮助作者在神话和诗中充分实现文学的内心自由,达到自由驰骋的一种奇妙之境。
2.梦想的诗学
假如说神话是原始民族的梦,那么神话思维则是梦想的诗学,梦想是神话思维的核心,没有梦想就没有神话思维,也就没有诗人,诗人的神话思维离不开梦想。
法国着名哲学家、文学批评家,法国新认识论奠基人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认为梦想“表明人的存在进入了一种休息”,“表明了一种安逸状态。梦想者带着他的梦想全身心地进入了幸福的实况。”1雨果曾这样描述1844年的一个黄昏时分他在参观法国东南古城内尔穆时自己产生梦想的一种感受:
所有那一切既不是一个城,也不是一座教堂,也不是一条河,既不是颜色,也没有光,也没有影;那是梦想。
我长久地停留着一动也不动,任凭这不可表达的整体,在天空的静谧及这一时辰的忧郁中慢慢地渗透入我的身心。我不清楚心中萦绕着什么,也不能将之表达出来,那是难以名状的时刻,我身心中好像某种东西开始入睡,而某种东西正在苏醒。(《法国与比利时随笔》)雨果不止一次写到这样一种诗的梦想,他在《笑面人》中有一句非常着名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