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我非常清楚,这件事必须进行到底。而且要快,不能再拖下去,因为我的钱几乎花完了,这种坚定不移的意志始终控制着我。我环视四周,山坡上嬉戏的儿童,一群看着他们的姑娘,我不禁联想到一个隐身人在世上所能有的种种好处。待了一会儿,我慢慢地回到家里,吃了些东西,服了大量的士的宁,就在我没有铺好的床上和衣入睡了……士的宁是一种极好的强壮剂,肯普,它把人的软弱无力全都驱走了。”
“这种鬼东西,”肯普说,“它是旧石器时代的药物。”
“我醒来时觉得精力充沛,可是有些脾气暴躁,你知道吗?”
“我知道这玩意儿。”
“有人在敲门。是我的房东,一个波兰的犹太老头儿,穿着灰色的长外套和一双油腻腻的拖鞋。他又是恐吓,又是查问。他就认定我昨晚折磨过一只猫——肯定是楼下的老太婆向他搬弄了是非,他坚持非把一切都弄明白不可。当地法律严禁活体解剖——他可能会受到牵连。我当然否认。他说整幢房子都感到那台煤气发动机的颤动了。这确实是事实。他侧着身子进了屋,一双眼睛在他那德国银边眼镜下贼溜溜地到处张望。我突然感到担心起来,怕他会发现我的秘密。我尽量用我的身子挡住我亲自装置的浓缩器,不让他看见。这一来他反而更加怀疑我在干什么:为什么我老是单独一个人,而且要遮遮掩掩的呢?是合法的吗?还是有危险性呢?我除了按时交付房租以外,从不捐款,在邻近地区的名声不好,而他的房子始终是最受尊敬的。我突然发起脾气来了。我叫他马上滚出去。他不买我的账,还振振有词说他有权进这屋子。于是我揪住他的领子——撕破了什么地方——把他打倒在地,他滚到走廊上去了。我用力关上门,上了锁,坐在那里直打哆嗦。
“他在外面闹了一阵,我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就走了。
“这么一来,事情显然闹大了,当时我只剩下两条路可走,或者马上到别的公寓去,但这意味着工作要受影响——再说,我所剩的钱只有二十镑了,大部分都存在银行里——总之我担不起。
隐身吧!可是到那时候,就会来调查我,还会洗劫我的房间——“一想到我的工作在最最紧要的关头可能被人发现或者中途打断,我就急怒交加,我带着三本笔记和支票簿——现在都在流浪汉手里了——急忙跑出去把它们从最近的一个邮局寄到波特兰大街的一个邮件领取处。在出去邮寄的时候,我尽量不出一点声音。而在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那房东正蹑手蹑脚在上楼——他准是听到关门的声音了。他正在楼梯口的时候,我向他背后冲过去,把他吓得蹦到一边。你要是见到他那副样子,准会大笑起来的。我从他身旁经过时,他盯着我看呢。于是我重重地把门关上,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我听见他拖着脚步上楼到我门口来,迟疑了一会儿,又走下楼去。于是我立刻动手准备起来。
“那天夜晚,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正当我由于血液退色药的作用而软弱无力,昏昏欲睡地坐着的时候,又接二连三地响起敲门声。敲门的声音停了一会,脚步声又走开了,然后又走回来,又敲起门来了。有什么东西想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蓝色的纸条。我暴躁地站起身来,走过去把门猛然打开。‘干吗?’我说。
“门外是房东,拿着要赶我出门的通知什么的。他把单子递给我,大概发现我的手有些异样,就抬起头来看我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愣了一会儿,然后含糊不清地叫了起来,连蜡烛带纸单一起都丢在地上,跌跌撞撞地沿着暗黑的走廊跑到楼梯那儿去了。
“我关上门,上了锁,然后向穿衣镜走去。于是我明白他为什么害怕了……我脸色雪白——就像白色的石头一样。
“光这一点,就足够使任何人感到恐惧了。很快药物起反应了,我没料到会有如此痛苦。整夜的剧痛、恶心和虚弱,皮肤在发烧,浑身发热,可我还是咬紧牙关忍着全身灼伤似的疼痛,死一般地躺在那里,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那只猫在施用麻药前发出那样的惨叫。我不停地呻吟、哭泣、自言自语,可是我还是忍耐着,直到我失去了知觉。当我醒来时,痛苦终于过去了。我以为我在自杀,可是我不管。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早晨,永远忘不了那骇人的恐怖景象。我看到自己的手变得像毛玻璃一样。随着白昼的来临,它们愈来愈透明,愈来愈淡薄,直到最后我隔着双手也能看到屋里那种凌乱不堪的情形,即使我闭上透明的眼皮。我的肢体也变得像玻璃一样,骨骼和血管模糊了,消失了。最后白色的细小神经也不见了。我咬牙坚持着……眼看只剩下苍白的指甲和手指上被酸液染上的褐色斑点。
“我挣扎着站起身来。起初我十分软弱,像襁褓中的婴儿一样——用我看不见的脚艰难地迈着步子。我十分衰弱,又感到非常饥饿。我走到修面镜前,在镜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没有,只有变淡了的色素还残留在我眼睛的视网膜后面,比雾还要浅淡。我不得不趴在桌上,把头靠在镜子上面。
“然后依靠一种疯狂的意志,在仪器前完成了全过程。当这一切结束时,我累极了,躺在床上,拉开一角床单遮在眼睛上,整整睡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分,我又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我已经恢复了力气,就坐起来倾听,听到一阵轻轻的耳语声。我跳起身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开始动手拆卸仪器,把它放到房间四周,不让别人看出仪器安装的方法。这时外边又敲起门来,还叫喊着什么,起先是房东,后来还有另外两个人。为争取时间,我答应了一声。我打开窗户,抓起‘隐身’的碎毛料和枕头,把它们扔到水箱顶盖上。正在开窗的时候,房门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外面有人使劲冲撞房门,想把锁撞烂。可是我在前些日子正好安上了一个结实的插销,不容易撞开。我又惊又怒,身子又哆嗦起来。我赶紧整理东西。
“我收集了一些废纸稻草,还有包装纸之类的东西统统堆在屋子中央,然后打开煤气开关。这时,沉重的拳头像雨点似的敲打在门上,我找不到火柴,恨得我用手捶起墙来。我只好关上煤气,跨出窗户,爬到水箱顶盖上面,轻轻地拉下窗格,然后坐下来张望。我忽然安全地隐着身子,可是我愤怒得浑身发抖。我看见他们劈下了一块门板,然后很快就把插销的U形扣砸裂了。这时门打开了,他们站在门口,原来是房东和他的两个养子——都是二十三四岁的结实小伙子。跟上楼来的那个丑老太婆也啰里啰唆地站在他们身后。
“他们发现屋里空无一人,你可以想象一群人大惊小怪的可笑模样。其中一个小伙子立刻冲到窗口,猛然把它打开,向外张望。他瞪着的眼睛,厚厚的嘴唇,有胡子的脸,离我只有一尺远。我握紧了拳头,差点儿揍他这张愚蠢的嘴脸,可是我忍住了。他的视线正好从我身上透过去。别人过来张望时也同他一样。那老头儿又跑到床底下去张望。后来,他们全都向小橱柜冲去。最后他们不得不用犹太话和伦敦土话争论起来,他们的结论是认为我并没有出声答应他们,而是他们听错了。我坐在窗外,望着这四个人——因为那个老太婆也进屋来了,她像一只猫似的怀疑地看来看去,想猜出我的藏身之谜。
“我从老头儿那种南腔北调的方言里所能听懂的是,他同意老太婆的意见,说我是一个活体解剖者。两个儿子却满嘴别字地拿发电机和辐射器来证明我是个电工。我后来才发现他们怕我回来早就把前门闩上了。老太婆先在橱柜里查看,然后又向床底下张望。一个青年人推开记录簿,查看了烟囱。与一个屠夫一起住在对门的房客,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也跑到楼梯口来。他们叫他进屋,断断续续地对他讲了一些事情。
“我突然想起来,我那特别的辐射器如果落入一个敏锐而受过良好教育的人之手,就会泄露我的机密。于是我趁机从窗台上跨进屋子把一架小发电机从底座上推倒下来,把两台辐射器全都砸得粉碎。他们好害怕啊!他们正在查找原因的时候,我已经溜出房间,轻手轻脚地下楼去了。
“我走进一间起居室等他们下楼来。他们一边争论,一边猜测,谁也没有发现什么‘恐怖’,全都有些失望,而且全都不知道怎样才能合法地对付我。当他们刚走进地下室,我就带着一盒火柴蹿上楼去,点燃了废纸乱草,还堆上了椅子铺盖,用橡皮管把煤气引过来……”
“你把房子烧了!”肯普惊叫起来。
“不错。烧房子是唯一消灭痕迹的办法……“毫无疑问,只有这样才保险……我轻轻地拉开前门的门闩,走到街上。现在我是个隐身人!我深信这看不见的身体给我创造了非常有利的条件。我的脑子里顿时涌现出各种狂妄而惊人的计划,现在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