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得这样来描绘托马斯·马维尔(ThomasMarvel)的尊容。他的脸表情丰富,鼻子像针筒那样又长又突,嘴巴好动又散发着酒气,胡子既硬又怪。他稍微有些发福,而短短的四肢更使他显得胖墩墩的。他头戴一顶丝绒帽子,衣服上好多扣子都用麻绳和鞋带来代替,甚至显眼的地方也是如此,说明他是个单身汉。衣服的关键地方常用麻绳和鞋带来代替扣的家伙十有八九是个光棍。
在离伊宾村约一英里半、去阿德丁方向的高原上,托马斯·马维尔先生正坐在路旁,双脚伸在沟里。他脚上只穿着一双破袜子。
大拇指很宽,并像竖起的狗耳朵似的向上跷着。他举止从容,做起什么事来也都从容不迫,悠闲自得。此时他正注视着一双绑带子的皮靴。这是他好久都没有碰到过的最结实的一双靴子了。可惜靴子太大了。另外一双靴子在干燥的天气里倒很合脚,但遇上潮湿的气候,靴底就显得薄了一些。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讨厌大靴子,但后来他又讨厌潮湿的天气,他压根就没弄清楚究竟他最讨厌哪一个。今儿个难得天气这么好,他又没什么事可做,就把四只靴子整整齐齐地排放在草地上,细细查看它们。他突然觉得放在青草和初生的龙牙草里的这两双靴子都难看得要命。当背后有人说话时,他也一点不吃惊。
“反正是靴子嘛。”那声音说道。
“别人给的靴子,”托马斯·马维尔歪着脑袋厌恶地说,“如果我知道哪一双是天下最难看的靴子的话,我就不是人。”
“哦。”那声音说。
“我还穿过比这更烂的靴子哩——事实上,我有时什么也不穿。可是也没有这样丑八怪的靴子——请允许我用这样的词儿。
我向人讨靴子已经讨了好几天了,因为这两双靴子我已穿腻了。
当然,结实还是蛮结实的。可是一位流浪的先生在他的靴子上面居然这样命苦。你信不信,尽管我费尽心机,但在这该死的整个郡里,除了这两双靴子以外,我什么也没讨到。你看看这些靴子,一般来说,好郡的靴子应该也是好的,可是我偏偏倒霉。我在这个郡里讨了十多年的靴子了,而他们就这样对待我。”
“这个郡真可恶,”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人人都是猪狗不如!”
“可不是!”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应和道,“老天爷啊,瞧这些靴子!真是糟透了!”
他很快发现有点不对劲,于是掉过头向右肩后望去,又转头朝左边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这时他才惊吓得醒过来。“喂,你在哪?”托马斯·马维尔一面回头说,一面连忙爬起来。身后的确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旷野,只有针叶形的绿色金雀丛在远处随风摇晃。
“是我喝醉了吗?”马维尔先生说,“我刚才是在做梦吗?难道是我在自言自语吗?怎么——”
“别害怕。”一个声音说道。
“你别跟我耍嘴皮子,”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说着就跳起身来,“你在哪儿?真是吓死人!”
“别害怕。”那声音又说道。
“一会儿就要轮到你来害怕了,你这个笨蛋。”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说,“你在哪?你快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什么样儿的,你快出来,好吗?”
“你该不会是地狱里的鬼吧?”过了一会儿,托马斯·马维尔先生又说道。
没有回答。托马斯·马维尔先生靴子也没穿,惊愕地站着,他的短上衣都快掉下来了。
一只田凫在远处叫着。
“田凫,真是田凫在叫!”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说,“这不是开玩笑的时候。”高地上渺无人烟,两旁有浅沟和白色标桩的那条南北向的平坦大道上空空荡荡的。除了田凫以外,蓝天上也是一无所有。“上帝保佑,”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边说边把外衣又拽到肩膀上来,“准是喝醉了,我知道。”
“不是喝醉了,不是。”那声音说道,“你要镇静些。”
“哎唷!”马维尔先生说。他的脸上除了几块斑以外,全都苍白了。“喝酒喝的——”他的嘴唇无声地重复着。他还在四处张望,并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听到有人说话,我敢发誓。”他低声自语道。
“你当然听到了。”
“又来了。”马维尔先生说着闭上眼睛,竭力驱散脑中的种种杂念。用一种悲惨的姿势,手捧住额头。突然,有人揪住他的领子,猛然地晃动起来,使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晕过。“别傻了!”那声音说道。
“我——疯——了!”马维尔说,“天呐,准是我那些倒霉的靴子,搞乱了我的好脑袋。要不然准是我碰见鬼了。”
“都不是,”那声音说道,“听着!”
“一定是我疯了!”马维尔先生说。
“等一等。”那声音提高许多,听起来有些激动,似乎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怎么?”托马斯·马维尔先生说着,他突然感到好像有一只手指按在他的胸前。
“你还能是别的什么吗?”马维尔搔搔自己的后脑勺说。
“很好,”那声音缓和下来,“那么我就用石头砸你,试试能不能改变你的看法。”
“可是你在哪儿?”
那声音没有回答。“嗖”地飞来一块小石子,显然是从空中来的,差点打在马维尔先生的肩上。他刚一转身,看见又一块小石子跳到空中,曲曲弯弯地绕着圈子,悬空停了片刻,突然迅速地向自己的脚上打来。他大吃一惊,躲闪不及,小石头“呼”的一声打在一只光脚趾上,然后弹跳到沟里去了。
“哎哟!”马维尔先生跷起一只脚,哇哇大叫地跳着。然后他拔腿就跑,却被一个无形的障碍物绊倒,摔了个倒栽葱,就势坐在地上。“现在,你还说我是你的什么幻觉吗?”第三块石子又曲曲弯弯地升在空中,悬在流浪汉的头顶。
马维尔先生想要回答,挣扎着站起身来,可是立刻又滚倒在地,他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要是你再挣扎,”那声音说,“我就用石头砸你的脑袋。”
马维尔先生手里握着受伤的脚趾,眼睛盯着第三块飞石,讷讷地说,“我真弄不明白,石头自己会说话,算了吧,我投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三块石头于是落了下来。
“很简单,”那声音说,“我是个隐身人。”
“我不明白,”马维尔先生说,痛得直喘,“请告诉我,你藏在哪儿?你怎么能做到这一点的?我不明白,我都糊涂了。”
“就这样,”那声音说,“我是隐身人。这是我要你理解的。”
“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懂,你用不着这么不耐烦,先生。那么,请你跟我讲讲,你怎么藏起来的?”
“你们看不见我,这是关键的一点,要你理解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你在哪儿呢?”马维尔插嘴道。
“这儿!在你前面六码的地方。”
“哎呀,得啦!我又不是瞎子,待会儿你又会说你只是稀薄的空气了。我又不是一个无知的流浪汉……”
“是的,我就是稀薄的空气。你看东西的时候,已经透过了我的身体。”
“什么!难道你没有躯壳吗?只是声音和——瞎扯淡,是不是?”
“我是个人——有血有肉,要吃要喝还要穿……但是我是隐身人。你明白不,隐身人,道理很简单,就是看不见的人。”
“真的吗?”
“是的,一切都是真的。”
“把手伸过来。”马维尔说,“假如正像你说的那样,假如它不是奇形怪状的——天呐,你怎么握得这么紧,你把我捏得简直要跳起来了。”
他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摸了摸捏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他又小心翼翼地顺着胳膊摸上去,摸到一个强壮的胸膛,还摸到一张长满胡子的脸。马维尔不禁惊恐万分。
“太奇怪了!”他说,“我能隔着你看见半英里以外的一只兔子,却一点都瞧不见你,真是太奇妙了……这对于孤陋寡闻的我来说,实在是够奇怪的了……只是……”
他敏锐地观察那显然一无所有的空间。“你吃过面包和奶酪吧?”他问道,一面握着隐身人的手臂。
“不错。还没有消化掉。”
“啊!”马维尔先生说,“像一个幽灵似的。”
“当然这一切没你想象的那么奇妙。”
“对于我那不太过分的欲望来说,已经是够奇妙的了。”马维尔先生说,“你到底怎么搞的,你是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
“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我跟你讲,这整个事情简直把我搞糊涂了。”马维尔先生说。
“现在你务必听我说,我需要帮助,我不幸落到这种地步,突然遇见了你……你要知道我光着身子,什么也做不成……我正在走投无路,愤怒得发狂,我想杀人……正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你,你正是我所需要的人……”
“天啊!”马维尔先生说。
“我走到你背后,犹豫了一下,就走开了……”
马维尔先生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
“然后我停住脚。我对自己说,这儿有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跟我一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人。因此我又转身回来找你——你,而且……”
“天呐!”马维尔先生说,“我越听越糊涂了。我能不能问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这个隐身人,你需要什么帮助呢?”
“我要你帮我搞些衣服,找个住的地方,还有其他东西,我好久没有这些东西了。如果你不答应……那么……不过你会答应的……你必须答应。”
“瞧,”马维尔先生说,“你把我吓坏了,别再摆布我了,放我走吧。我得镇定一下。你差一点把我的脚趾头砸碎了。一切都是那样不可思议。一无所有的高地,空旷的天空。除了大自然的胸怀以外,方圆几里都看不到人烟,然后来了一个声音,从天而降的声音,还有石子,接着又是一只拳头。老天爷啊!”
“振作一下吧!”那声音说道,“现在你必须照我的吩咐去做。”
马维尔绷着脸,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我已经选定你了,”那声音说道,“除了那边那几个傻瓜外,只有你才知道有隐身人这种事。你得做我的助手,帮助我——我会给你很多的好处。一个隐身人就是一个有力量的人。”他猛地打了个喷嚏,不得不暂停一下。
然后又接着说:“假如你敢出卖我,假如你不按我的指示去办……”
他停了下来,在马维尔先生的肩上拍了一下。马维尔先生立刻惊恐地尖叫起来。“我不想出卖你,”马维尔一边说,一边躲开那些看不见的手指,“无论做什么,都别这样,我所要做的一切,就是帮助你——只要你告诉我该做什么。老天爷啊!无论你想干什么,我都愿意帮你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