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火车站,一间比牲口棚大不了多少的候车室里,挤满了各色人等,气味儿甚是难闻。一声凄厉的汽笛传来,由远而近。一个穿铁路制服的中年男人,从一扇破木门挤进候车室,嚷嚷了一声,候车室里的人们诈尸般地跳起来,提包拎箱子挤向那扇破木门。宋小六和安顺子夹在人流中,穿过破木门,挤上站台。宋小六在站台上看到李守文,而隔着李守文不远的背后,则是赵均铎。李守文对着宋小六使个眼色,示意宋小六背后也有情况。宋小六装作不经意转身,看见身后十几步外有两个神情木讷的男人,从装扮上就知道是宪兵队的便衣特务。宋小六对安顺子说,人手都凑齐了。
一路无事,火车抵达洛阳。宋小六和安顺子下车后,在火车站招来一辆黄包车,两个人装模作样兜了一个圈子后,直奔吴庆德的寄居处。吴庆德暂住的房子, 是宋小六舅舅家的一间老房子,先前经宋小六介绍,租赁给吴庆德暂时栖身。找到舅舅家老房子后,发现门上挂着铜锁,吴庆德赶巧出门了。宋小六三五下就把铜锁鼓捣开,两个人进到屋里,发现室内极其简陋,一副寄居暂住状。宋小六和安顺子刚刚坐定,便响起敲门声,两个人齐齐拔出自来得短枪。宋小六说,这帮孙子莫不是要明抢?两个人躲到门后,安顺子抬起一只手,拉开门闩。屋门“吧嗒”一声被推开,一个五短身材的年长男人走进来,宋小六急忙收起短枪,叫了声舅舅。宋小六的舅舅看见外甥手里有枪,脸上顿现慌张色,问道,你做了土匪还是汉奸?宋小六说,两样都不是。舅舅又问,不做土匪也不做汉奸,你哪来的枪?宋小六有些不耐烦,说你别问了,我过来找吴庆德有急事儿。舅舅说,吴庆德昨天说要回老家处置一些家务,我刚才打这儿路过,看见门上没上锁,还以为他没走哩。宋小六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舅舅说,吴庆德没说。宋小六把舅舅推出屋外,还给他口袋里塞了几十块钱,说这里危险,你还是先回家吧,俺明天买点东西再去看你和妗子。打发走舅舅,安顺子问宋小六怎么办?宋小六说,吴庆德回文官村肯定是偷偷摸摸回去,他不敢随身带着那个物件。安顺子点点头,说物件还在这间屋子里。于是,两个人开始翻箱倒柜,找鼎耳。屋子很小,一袋烟工夫就能来回翻两遍,还是没找到鼎耳。宋小六不死心,又把地面、墙角、炕头上细细搜寻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丝毫踪迹。天色黑下来,安顺子点亮煤油灯。屋子的旮旯里有一张八仙桌,安顺子说,咱们把桌子搬过来,我上房梁上看看。两个人抬起桌子,宋小六说不对劲儿,这桌子这么重?两个人把八仙桌翻过来,发现鼎耳竟然镶嵌在桌面下面。安顺子说,吴庆德不愧是个木匠,能把这么重的物件嵌在桌面里。两个人把鼎耳从桌面上撬下来,宋小六找来一只破皮箱,用一条麻袋裹住鼎耳,装进破皮箱里。突然,屋门被撞开,两名宪兵队特务持枪闯进屋里。宋小六和安顺子被逼到墙根下,其中一个特务准备上前抢夺安顺子手里的皮箱。就在此刻,小屋里又闯进两个持枪男人,正是赵均铎和他手下的伙计。两个人还没有站稳,又有两个男人进了屋,是李守文和他的手下。见此情景,宋小六和安顺子也掏出短枪,对准宪兵队特务和赵均铎。小屋里,八个男人八支枪,相互指着对方,一时间呈掣肘之势。宋小六使个眼色,安顺子会意,他掂了掂手里的破皮箱,说既然你们想要,我就送给你们。说完,安顺子把皮箱放到屋子中央的八仙桌上,两个人贴着墙边溜出屋子。出来后,安顺子问宋小六,咱们如何回去交差?宋小六说,那物件在谁手里谁倒霉,不过谁拿到手里,都得回安阳,咱俩尽管去火车站候着就是。宋小六和安顺子刚说到此处,便听到身后的屋里“砰砰砰”传来数声枪响,两个人拔腿就跑。
井道樱子终于把井道山盼回来了。她盼哥哥回家不是想哥哥,而是想告诉井道山,罗宝驹同意跟她去日本了。井道山听樱子说完,他异常平静,说龟田君已经告诉他了。樱子问,龟田君如何知道?井道山说,宪兵特务一直监控罗宝驹,据说他把房子卖了。樱子很兴奋,说罗宝驹下决心很不容易,她问哥哥什么时候回日本?井道山沉默了一会儿,长吁一口气,说还遥遥无期吧。樱子问为何?井道山说,龟田君准备把另一只鼎耳找回来,让罗良驹修复成一只完整的铜鼎,献给天皇陛下。樱子说,那也应该有个期限吧。井道山犹豫一番,说,这只铜鼎是假的。樱子大惊,说您是怎么看出来的?井道山说,开始并未察觉,昨天才发现铜鼎的铜锈有异样,我便做了铜锈成分的化学筛检,今天早晨结果出来,发现其中含有大量植物胶。樱子说,即便是赝品也不妨碍,我们的研究只需要纹饰和图案。井道山说,他们把纹饰和图案也做了改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再研究下去,也是白费时间。井道山接着又说,我们做的是学问、是研究,没承想因这只铜鼎死伤了那么多人,我若是对龟田君说这只铜鼎是假的,不知道又会有多少中国人丧命,就算我们的研究发现,将来会成为世界考古史上的奇迹,那也会让我的良心不安。
此刻,樱子的心情更复杂,她的《中国青铜巨鼎与祭祀等级考》论文已接近尾声,可考证对象竟然是一只假鼎。虽说也曾接触过那只真鼎,而且,假鼎与真鼎几乎难辨真伪,可学术精神容不得掺假作伪。凭借日本军队的优势,还有龟田次郎的精明,假以时日必能找回真鼎。若是那样,自己的未婚夫罗宝驹和他弟弟罗良驹,势必遭遇厄运。不行,决不能让肚子里的孩子,没出世就失去父亲。想至此,樱子问哥哥,您准备如何应对?井道山说,今天回来就是跟你商议此事。樱子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斩钉截铁地说:“罗宝驹君若遭不测,必定是三条人命。”
洛阳火车站比安阳稍好些,站前整条街商铺错列,贩夫走卒、商旅娼盗,熙来攘往。天色微明,宋小六和安顺子来到火车站前一个胡辣汤摊子,各自点一大海碗胡辣汤,又要了十个热乎乎的挂炉烧饼,呼呼噜噜吃起来。洛阳到安阳一天只有一趟火车,大概是早晨七点半左右。宋小六和安顺子刚喝完胡辣汤,便看到远处蹒跚走来一个满脸是血的人,手里拎着一只破皮箱。宋小六仔细辨认,正是昨晚的宪兵特务。特务身后二十步开外,是抱着一条胳膊的赵均铎,似乎是胳膊上中了枪。再看赵均铎身后,李守文一瘸一拐紧跟着。看三个人的状态,应该是弹尽力竭,而且身上都挂了彩。安顺子看一眼宋小六,说多亏咱们溜得早,他们把六个人打成三个人。此刻,远处传来“咔咔咔”的脚步声,一队日本兵正列队走过来。受伤的日本宪兵特务,正待举手呼救,宋小六和安顺子急忙抢上前去,一人堵嘴,一人架胳膊,将其拖进胡辣汤摊子后面夹道里。安顺子在宪兵队里吃尽苦头,终于逮到复仇机会,他骑在宪兵特务身上,双手死死卡住他的喉咙,不一会儿,宪兵特务便气绝而死。胡同里面正好有一个煤窝子,宋小六和安顺子把尸体抬起来,扔进煤窝子。两个人拎着破皮箱子走出胡同,看到赵均铎和李守文也堪堪赶到。宋小六过去拍拍赵均铎肩膀,问你也来赶着蹚浑水?赵均铎说,罗宝驹勾结日本人做汉奸,我代表政府前来调查。宋小六说,谁是汉奸还没准哩。说完,他和安顺子上前扶住李守文,朝火车站走去。
宋小六只买了两张火车票,安顺子问他,宝驹真的不要俺了?宋小六说,你出卖了大哥,大哥还想着把你捞出来,也算仁至义尽。安顺子一脸惨然,说日本鬼子不是人,任谁进去都扛不住。宋小六把一张支票交给安顺子,说这是大哥给你的三万块钱。宋小六一手拎着破皮箱,一手搀扶着李守文,挤上去安阳的火车。火车缓缓开动,宋小六又把脑袋探出车窗,对安顺子说,大哥让你找机会去汤阴县,接上你的娘们过寻常日子。安顺子长叹一声,两行浊泪流下,他与宋小六挥手作别,打小抱团混街的弟兄就此江湖永隔。
回到安阳罗家老宅子,罗宝驹让老梁头请来教会医院的医生詹姆斯给李守文治疗。这几年,自打有了教会医院,罗宝驹的弟兄们遇有刀枪伤,都是请詹姆斯医生来处置。罗宝驹觉得这些洋医生个顶个都会心疼人,不光是治你的病,还会说一些让人听着舒坦的话。有一回,罗宝驹肺炎发高烧,昏迷数日,也是詹姆斯医生帮他医治好的。待罗宝驹退烧清醒过来,他还以为自己已另世为人。詹姆斯医生在胸口比画着十字,说上帝不想让安阳少一个有爱的人。搞得罗宝驹以后做人行事,爱若是少了,自己都会觉得不好意思。
詹姆斯医生从李守文大腿上取出两颗弹头,因为用了麻药,李守文已经昏睡过去。罗宝驹拣起盘子里两颗弹头,仔细查验,辨清一颗是王八盒子弹头,另一颗既不是王八盒子,也不是自来得。宋小六说,赵均铎和他的伙计用的都是狗牌撸子,这颗弹头应该是他们的。罗宝驹点点头,说赵均铎向李守文开枪,看来他想独吞这个物件。宋小六搬起鼎耳,对罗宝驹说,还是先藏到老地方吧。罗宝驹点头,随后起身与老梁头送詹姆斯医生至门外。待罗宝驹返回时,宋小六已经从老槐树上下来,他跟罗宝驹说,物件已经安置妥了,三根麻绳,黑麻绳绑着物件,白麻绳和黄麻绳绑着炸药,可别拽错。罗宝驹说知道了,你收拾歇息,今晚就住这里吧。
夜半时分,罗家老宅子里一片沉寂,突然一声爆炸传来,惊醒四邻八舍。罗宝驹着衣服出屋,见老槐树下躺着一个人,一只亮着的手电筒在他身边滚来滚去。宋小六提着自来得短枪奔出来,掀过躺在地上的人,惊呼道:“是赵均铎。”
罗宝驹捡起手电筒照了照,看到赵均铎满头满脸都是血,左侧耳朵已被炸掉。赵均铎睁开眼睛问道:“不是……不是说,黑麻绳上……绑着物件吗?”
宋小六说:“我是说给贼听的,其实是白麻绳上绑着物件哩。”
罗宝驹对宋小六说:“他人不行了,你跑一趟祥福隆商号,让林枫过来收尸体。”
赵均铎说:“我……还没死呢,先别管我……叫尸体。”
罗宝驹问赵均铎:“是你出卖了铜鼎给日本人?为何要杀害圆一方丈?”
赵均铎说:“方丈……上前阻拦、阻拦日本人抬走铜鼎,被……被宪兵刺死,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罗宝驹又问:“说俺把铜鼎卖给日本人,是你放出去的口风吧?”
赵均铎苦笑一下:“我总得找个替罪羊吧。”
一袋烟工夫,宋小六和林枫一前一后进了罗家老宅子。罗宝驹指着地上的赵均铎,问林枫:“林老板,你得给我个说法。”
林枫顾不上回应罗宝驹,蹲下身来查看赵均铎伤势。他轻轻摇晃赵均铎,嘴里唤他的名字。赵均铎勉强睁开眼睛,用手指着胸口。林枫会意,从他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宋小六用手电照亮信封,林枫从里面掏出一张银行支票,整整十五万块钱。林枫问赵均铎:“是你把铜鼎卖给日本人了?”
赵均铎点点头,气若游丝地说道:“国难当头,党国……依旧贪腐成性,我等……我等有心报国,但无责报党,与其……与其国废党立,倒不如……不如尽废之,推倒重来。”
林枫说:“你我都是军人,忠党爱国乃是本分,党国腐败不是你勾结日本人的借口,另找一个。”
赵均铎摇摇头,说:“没有了。这些……这些钱,弟兄们……分了吧,剩下……多少,给我老娘……寄一点……”
赵均铎一口气没续上,就此毙命。林枫站起来,对罗宝驹说,很抱歉,一直怀疑是你把铜鼎卖给了日本人。罗宝驹说,坏蛋汉奸卖国贼,都在你们政府里面,俺们老百姓实在找不到祸国殃民的机会。林枫不想与之争口舌,便把那张带血的支票递给罗宝驹,说这个应该给你。罗宝驹没有接支票,他对林枫说,按赵均铎的意思办吧。林枫说,即便是党国贪腐成性,我林枫也是例外。罗宝驹说,那就都寄给赵均铎的老娘吧,权当俺替你们党国发了抚恤金。
林枫把门外几个店伙计招呼进来,抬走赵均铎的尸体。宋小六把手电筒递给林枫,说这是赵均铎的遗物。林枫苦笑着接过手电筒,照了照老槐树,问罗宝驹,真打算把鼎耳交给日本人?罗宝驹说,不交出去,俺兄弟就没命了。林枫说,我已经把安阳的情况向戴局长汇报了,戴局长指示,不惜代价阻止鼎耳落入日本人手中,必要时,可以将你除掉。罗宝驹问,你还等什么?林枫沉吟片刻,说我们已经犯了一次错,不能再错第二次。林枫接着说,我相信你的人品,不会跟日本人沆瀣一气,你究竟如何打算?罗宝驹问林枫,你知道日本人手中也有一只鼎耳吗?林枫点头,说知道。罗宝驹说,俺想以这只鼎耳为诱饵,钓出日本人的鼎耳。林枫问,如何计划,需要我配合吗?罗宝驹说需要。随后,他便引着林枫进屋,与受伤的李守文相见,几个人一直商议至天色见亮。罗宝驹将受伤的李守文托付给林枫,林枫爽快应承,说是小伤,静养几日便无大碍。送走林枫和李守文,罗宝驹把老梁头叫来,说,房子卖掉了,俺也要走,您老回乡下过活吧,逢年过节,别忘了替俺到爹娘坟上烧炷香,俺这有些钱,足够您老熬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