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一过,春天就像个急着要嫁的女人,拦都拦不住了。
一大早,罗宝驹前往井道兄妹居所,接樱子去天宁寺进香。影壁墙上的凌霄,已经抽出嫩芽,水池子里的荷花也露出尖尖角,古朴的院落里散落着春意。井道山一早就被龟田次郎请去了宪兵司令部,家中只剩下樱子和女佣人。等待樱子梳洗打扮的当口,罗宝驹溜进了井道山的书房。他拿眼睛四处踅摸着,还打开书柜和书橱门探看。樱子梳着长发走进来,问罗宝驹找什么?罗宝驹说。看看你哥哥除了玉器之外买了多少假古董。樱子说,买多少假古董,都是拜你所赐。罗宝驹看到墙上挂着几幅拓片,问樱子,这是什么?樱子说,这就是那只铜鼎缺失的鼎耳,两年前流传到了日本。罗宝驹对樱子说,你确定是一体的,要不要让我来鉴定一下?樱子嘿嘿一乐,说龟田君已经预料到了,你们中国人会打鼎耳的主意,所以让我哥哥把鼎耳送到宪兵司令部了,并且作为最高军事机密代管。罗宝驹装作不在意,说没准是个假耳朵,所以藏起来不敢示人。
天气转暖,天宁寺的香客也多了起来。悬赏铜鼎的告示竟然张贴到天宁寺门口,赏金已经上涨到三十万光洋,连小沙弥瞅着都动心。看到寺庙门口的告示,罗宝驹不由得心里一紧,因为告示下方还画了一张后母戊鼎草图。悬赏价码一路飙升,从五万到十万,从十万又到二十万,从二十万再到三十万,悬赏价码越高,罗宝驹心里就越不踏实。在天宁寺烧完香,罗宝驹都顾不上按惯例拜见圆一法师,便急匆匆回城。一路之上,罗宝驹默不作声,他正在琢磨一个新主意。把樱子送回玲珑胡同,罗宝驹看到身后盯梢的便衣,依旧跟得紧紧的,他便直奔展春园。老鸨子见到罗宝驹,就如同苍蝇见了血,扑上身来抱着罗宝驹的脸蛋就嘬。罗宝驹推开老鸨子,笑着说,你再占大爷的便宜,俺就白泡你家的姑娘。老鸨子肥腰一扭,拧着麻花步追上罗宝驹,说罗大爷是安阳城最敞亮的人物,想白泡展春园哪位姑娘,都是她前世修来的福分。罗宝驹说,还是小桃红吧。老鸨子一撇嘴,说小桃红上辈子勤快成啥样儿,修来的福分一辈子都享不完。罗宝驹说,别磨牙了,赶紧叫人来。老鸨子嬉笑道,难得罗大爷有这么猴急的时候,今早是不是拿驴鞭当油条吃了?罗宝驹索性不再搭理老鸨子,他前脚进了包间,小桃红后脚赶到。尚未来得及打情骂俏,就被罗宝驹按在椅子上交代话儿,让她速去通宝街找到罗良驹,让罗良驹会同宋小六到窑厂会合。小桃红问,窑厂是不是个新窑子?还问罗良驹是不是有了新相好?罗宝驹笑骂道,你个信球,除了窑子,你连个庙门都认不得。告辞小桃红,他在展春园里兜一个圈子,把跟梢的警察甩掉,从后门悄悄溜出去。在后门,罗宝驹招来一辆带门帘的黄包车,出安阳东城门,直奔向水屯李守文的砖窑厂而去。
向水屯村西头,新起了一座砖窑,专门烧制青砖。这是李守文一手操办的营生,一来可以解决部分活动经费,二来可以有个落脚处。于是,李守文由货郎变身成砖窑厂掌柜。安阳战乱频仍,起新房的人家不多,起新坟的倒是不少,可阴宅比不得阳宅,耗不掉多少青砖,砖窑厂算是勉强维持。
罗宝驹和李守文,一个抽雪茄,一个抽着烟斗,正在砖窑厂账房里等着罗良驹和宋小六。罗宝驹问李守文,你和你的弟兄们白天做货郎,晚上烧砖窑,岂不是太辛苦?李守文苦笑着摇头,说没有办法,我们上面几乎没有经费,全靠自己想生计,有时候还得自己搭上钱给山里的弟兄们买药品。罗宝驹说,你应该学学林枫和赵均铎,开个商号做生意,这样自己也能轻省些。李守文说林枫他们经费足,开个商号当幌子,根本不考虑赚不赚钱,若是我们开商号,连租金都交不起。最后,罗宝驹问李守文,你知道日本人把悬赏铜鼎的价码,已经抬高到三十万了吗?李守文说知道。罗宝驹问,你能约束好手下,不出差错吗?李守文说,日本人把价码抬到十万的时候,我就把原先那拨人马全换了,打发他们回了延安,刚来的这些人对铜鼎的事儿一无所知。罗宝驹说,我担心有人扛不住三十万大洋勾引,会出卖铜鼎,没想到你想到我前面去了。说话间天黑下来,罗良驹和宋小六两人赶到了砖窑厂。罗宝驹对他二人说,接下来个把月,你们俩就在窑厂鼓捣吧。罗良驹问,鼓捣什么?罗宝驹说,我和李掌柜把你先前做的那只铜鼎,弄到窑厂了。宋小六问,不是让李掌柜砸了,当废品卖铜吗?李守文说,当初觉得铸这个玩意不容易,没舍得砸,一直搁在向水屯李东家牲口棚里,当马槽用哩。罗宝驹说,多亏当时没砸了卖铜,如今,它可派上大用场了。罗良驹问,用它做什么?罗宝驹说,做什么你们先别管。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宣纸,摊到桌面上说,这是后母戊方鼎丢失的鼎耳拓片。罗良驹问哥哥,是从樱子家里偷来的吧?罗宝驹点点头,说樱子不会知道,他们家里有很多幅鼎耳拓片,这几年,他兄妹俩一直鼓捣这只耳朵。宋小六问,是不是要再做一只鼎耳?罗宝驹说不是,是比照着鼎耳,在假铜鼎上做出一模一样的茬口来。罗良驹说,这个不容易做,得费些日子。罗宝驹说,你慢慢琢磨,明天拿另一只鼎耳的缺口拓片来,也要比照着缺口做茬口。罗良驹说,就是用一阴一阳两幅拓片,做出两只鼎耳的茬口。罗宝驹说就是这样,要做得严丝合缝,骗得过井道山和龟田次郎才行。
罗宝驹接着对李守文说,你今晚带着良驹跑一趟天宁寺,让他把吴庆德砸掉那只鼎耳的缺口拓印下来。诸般细节一直商量至深夜,罗宝驹这才返回安阳城。
安阳的春天很短,草木抽出嫩芽后,就止不住地疯长开来。
罗宝驹溜溜达达走进玲珑胡同,跟梢的便衣特务已经增加至两拨人,一拨警察,一拨日本便衣特务。女佣人出门买菜去了,樱子亲自给罗宝驹开门,她告诉罗宝驹,说哥哥井道山去安阳的小屯找甲骨去了。罗宝驹问,你怎么没去?樱子说自己这两天犯懒,不爱动。罗宝驹没有进屋,坐在院子里荷花池边上看荷叶。樱子转身进屋,给罗宝驹泡茶。待樱子进屋后,罗宝驹从口袋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打开后将一些白色粉面倒进荷花池中。樱子端着两杯盖碗茶走出正屋,罗宝驹面无声色,一只手悄悄地把纸袋揉作一团,装进口袋里。两个人坐在院子里闲聊了一会儿,罗宝驹起身告辞。樱子说明天是四月初一,该去天宁寺上香了。罗宝驹说知道,明天一早过来接你。
第二天一早,罗宝驹如约而至,樱子穿着一身藕荷色缎面石榴花旗袍,款款走出家门,上了罗宝驹的黄包车。黄包车行至西城门,罗宝驹远远看到林枫和赵均铎迎面走来,双方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两辆便衣特务乘坐的黄包车,尾随罗宝驹一起出了西城门。望着三辆车的背影,赵均铎对林枫说,罗宝驹图个啥,他弄那个铜鼎不就是想卖钱吗,如今日本人出价到三十万了,他会不会动心呢?林枫说,罗宝驹捞钱不假,但还是有底线,他不会跟日本人交易。赵均铎说,三十万大洋呢,这事儿可保不准。赵均铎接着说,日本人真的相信铜鼎是一幅藏宝图吗?如果真的是藏宝图,那可就不是三十万的事了。林枫对于后母戊方鼎是藏宝图一说,一直半信半疑。这么大的铜鼎,肯定是帝王之器,帝王埋葬了先祖,唯恐天下人知晓埋藏所在,甚至不惜让造墓工匠殉葬,以防泄密,又怎么会造一个铜鼎,隐晦地标记先祖以及陪葬品呢?林枫曾经做了两个假设,来说服自己。第一个假设,是帝王的仇人造鼎标记;第二个假设,则是造鼎工匠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