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两天,安阳城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是日本人悬赏五万块现大洋,寻找铜鼎。通宝街上最近人流多了起来,一些不混古玩行的闲人,也开始逛古玩铺子。其中,逛得最多、看得最多、问得最多的都是青铜器,尤其是大鼎一类的物件。众人的目的再明白不过了,就是想长一点青铜器的学问,免得自己看到后母戊鼎也认不得。五天之后,宪兵司令部的告示又被重新张贴一遍,悬赏价码由五万块变成十万块,通宝街的人流也翻了一番。
邱连坤谨遵龟田次郎指示,开始在罗宝驹外围找突破口。罗宝驹手下的兄弟多与警察有交织,邱连坤担心打草惊蛇,便从文官村合伙人这条线上开始捋。结果,前往文官村抓人的警察扑了个空,据村里人讲,吴庆德和吴宝才两个人北上内蒙古贩牲口去了,什么时候回来没准。
这些日子以来,井道山算是得闲。铜鼎丢失,他也不用再去宪兵司令部,最遗憾的是没有及时把铜鼎上的图案纹饰拓印下来。铜鼎被盗前一天,樱子说好带印油和宣纸过去,到地下室才发现,篮子里只有宣纸,印油却不见了。当时觉得早一天晚一天拓印无所谓,现在想来,井道山追悔莫及。闲来无事,井道兄妹只好到通宝街上闲逛。汲取以往经验,兄妹俩再去通宝街都不穿和服,井道山置办了一身中式长袍,樱子也订做了一件棉旗袍,加上中国话说得地道,没有人会以为他俩是日本人。井道兄妹在通宝街上闲逛了几家店铺,都没有上眼的物件。樱子相中对面一家叫“藏宝阁”的大铺面,说罗宝驹跟这家店铺熟识,便拽着井道山走进去。这家店铺果然与众不同,店内迎门处有一座紫檀屏风,屏上刻的是贵妃醉酒图,刀法细腻,丝丝入扣,一看就是东阳细工木雕。绕过屏风,店内被分成四个区域,分别是字画、瓷器、铜器、玉器。樱子挑选了一块手把件古玉,没有还价,付了店家六十块钱。掌柜在一旁看得有些不忍,因为那块古玉也就值二十块钱,他觉得井道兄妹二人有些特别,因为古玩行里没有不砍价的主儿。掌柜的从阁子里拿出一块和田玉,拳头大小的摆件,雕刻的是五子登科,递给井道樱子,说刚才那块古玉是配着这块新玉一起卖的。樱子问,这块新玉多少钱?掌柜的说,不再另收钱,这两块玉器价值六十块钱。井道山反复掂量两件玉器,觉得罗宝驹没有说谎,店铺里卖给中国人的物件没有作假。樱子付过账之后,又拉着井道山转到字画的柜台。掌柜的陪在身后,给二人一一介绍字画。掌柜问井道山是什么地方人?井道山说家是北平的。掌柜的说,既然是中国人,先生和小姐有没有兴趣“包坑”?井道山问什么是包坑?掌柜的说,看来两位入这一行不久,俺看您二位是厚道人,今天就让您开开眼界。说完,掌柜的招呼来一个伙计,跟他低声说了几句,伙计转身出店,喊过来一辆黄包车。掌柜的对井道山说,您二位有请!井道山有些迟疑,井道樱子有心瞧热闹,拽着哥哥的手就往外走。兄妹两个人出门上了车,店伙计跟着车夫一起步行,奔着南城门而去。井道山说不妥,要下车。樱子一把拽住他,说这个掌柜的就是一个看店的,我认识他们大掌柜,跟罗宝驹君都是一伙的。井道山这才稍稍安心,他觉得去看看也好,没准能摸到罗宝驹的底细。
黄包车出了南城门,拐上一条小路,越走越偏僻,不一刻便进了一片松树林子。林子里面有一块空地,早就停着二三十辆黄包车,一大群人围在一起,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店伙计搀扶着井道兄妹下了黄包车,然后跟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说,是吕掌柜介绍过来的客人。刀疤脸上下打量着井道兄妹,脸上神情不悦,对店伙计说,今天坑大,不接生人。店伙计对刀疤脸说,你这是不给吕掌柜面子。刀疤脸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说吕掌柜算个信球。店伙计似乎不敢跟刀疤脸再做理论,恰好看见安顺子往这边走来,急忙上去打招呼,称呼安爷。安顺子也瞧见井道兄妹了,走过来热络地叫嫂子。刀疤脸见安顺子与之熟识,急忙把一个写着三十三号的小葫芦,递给井道山,躬身道一声有请!安顺子把井道兄妹带进人圈,樱子这才看清楚,众人围着一个丈八大小土坑,距离地面有五米左右的坑底,歪歪斜斜着露出一个类似铜卣的器物。罗宝驹身披一件黑貂大氅,端坐在一块残破的石碑上,嘴里叼着一根拇指粗的雪茄。井道山跟樱子低声说,这个土包子开始学洋相了。樱子白了井道山一眼,说,请哥哥自重,他现在已经是我的未婚夫。此刻,罗宝驹也看到井道兄妹了,他举起右手摆了一下,算是打过招呼。宋小六走到罗宝驹面前,低语两句,转过身来对着人群高声说道:“诸位!今天的坑已经看完了,残碑是出土之物,虽说身份难以判别,但从残碑大小来看,这可不是一个小坑哩,咱们还是老规矩,举葫芦报价,出价最高者,宝坑归他,就算是挖出金山银山,大家也都别眼馋。好了,现在开始报价!”
樱子和井道山终于弄明白,“包坑”就是发现有埋藏古董的土坑,先不进行挖掘,而是找来有钱人进行竞价拍卖。宋小六撂完开场白,人群骚动起来,众人开始私下议论起来,议论归议论,眼睛却都盯着坑底露出一半的铜卣。土坑西侧一位中年男人首先举起葫芦:“五百。”
宋小六:“六号,范德海范先生报价了,五百块现大洋。”
“八百。”
宋小六:“十一号,赵四爷报价八百块。”
“一千。”
宋小六:“方世金方先生,出价一千块了。”
安顺子把脑袋塞进樱子和井道山中间,说好戏刚开场,先前报价的这几位都是小虾米,真正想“拿坑”的主儿都是等到最后叫价。果然,价码叫到一万,先前报价的范德海、赵四爷和方世金不再举葫芦。宋小六两个口角冒出白沫:“丁梦轩丁先生报价一万二,还有哪位先生叫价?趁着没有叫价的,诸位再看看坑底,埋在这个深度的至少是王公贵族,老百姓挖这么大的坑都付不起工钱、管不起饭。诸位再看看这只铜卣,行话说得好,有簠必有簋,有簋必有卣,有卣必有鼎,有簠有簋有卣有鼎必顺风,这位爷问了,什么是簠?好吧,俺免费让这位爷长长见闻,簠和簋差不多,比卣厚,比鼎薄,方曰簠,圆曰簋。这位爷又问了,簠和簋是干吗用的?前几年,南京博物院来了一位专家,说簠和簋是装高粱稻米用的,俺一听当场笑喷了,日他娘的信球,烧一个大陶缸就能装稻米,铸一对簠簋能换一座城了,用来装稻米。好了,闲篇扯完了,看哪位大爷接着叫价!”
“一万三。”
宋小六:“李龙彪李先生,第三次叫价一万三千块。”
“一万四。”
宋小六:“丁梦轩丁先生,第三次叫价一万四千块,李先生还要接着叫吗?”
“一万五。”
宋小六:“李先生真是有胆有识有魄力,叫价一万五千块,丁先生看来也不想就此罢手吧?”
“一万六。”
宋小六:“丁先生叫到了一万六,盖世英雄,安阳无双,叫到了一万六。”
“一万七。”
“……”
宋小六凭着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把丁梦轩和李龙彪的火气勾上来,双方一直把价码抬到两万三千块。丁梦轩祖上为官,官至四品,给子孙后代在安阳城留下一大片宅院,一直挥霍到丁梦轩这代,已经所剩无几。李龙彪开当铺,战乱年代,当的多,赎的少,没有流水也就没有利润。罗宝驹了解这两个人的底细,这个价码已经超过他们身价,再抬下去纯属斗气,他给宋小六使个眼色,让他罢手。宋小六心领神会,不再接价,高声叫道:“诸位看好了,包坑凭两样,一是眼力,二是运气,眼力到了,运气不好,也是瞎糟蹋钱,没准坑底就这一两件破铜,到时候您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所以,包坑还得量着肚子吃馍馍。”
宋小六一桶凉水把两个头脑发热的家伙浇醒了,两万三千块落到丁梦轩手里,李龙彪不再往下叫价。没有继续叫价的,宋小六当即宣布,此坑出土所有物件归丁梦轩所有。加上中间证人,三方具字画押,办理书证。按照规矩,罗宝驹的人负责现场维持,保护好坑中物件,拿到坑的东家则带着人下坑挖东西。签完字、摁完手印,丁梦轩一溜小跑下了坑,支使人手开挖。刀疤脸等人开始清理现场,把围在坑边看热闹的人往外清理,以便保护包坑人的隐私。罗宝驹起身走到樱子和井道山跟前,问你们俩怎么来了?樱子说,我和哥哥在街上闲逛,是藏宝阁的吕掌柜介绍过来的。罗宝驹笑道,这个吕糊涂,俺们包坑是不允许日本人掺和哩。三个人正说话,突然听到坑底传来一声惨叫。不一会工夫,丁梦轩爬上坑来,一手拎着一只缺条腿的铜卣,另一只手拎着一把铜夜壶,一屁股坐在坑沿上, 号啕大哭起来。外围尚未散去的人们,见此情景,心里全都明白了,李龙彪暗自庆幸:差点死这个坑里。说罢,钻进黄包车,逃也似的回城了。
樱子望着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丁梦轩,对罗宝驹说,你们这么做是不是太阴损了?罗宝驹不以为然,说你今天运气不好,没有看见从俺手里包坑过去一夜暴富的。井道山问罗宝驹,你真的不知道坑里有多少东西?罗宝驹说,这一行贵在诚信,俺若捣鬼一回,下回就别想再把坑卖出去。宋小六过来问罗宝驹,咋办哩?罗宝驹说,冲着俺媳妇和大舅哥的面子,给丁先生减免一万块钱,余下的钱也别催他,啥时候送来都中。突然,丁梦轩止住哭声,手里拎着那两个物件走过来。宋小六挺身上前挡住,问他要干什么?丁梦轩把手里的两个物件塞给宋小六,说送给你,留个念想。然后冲着罗宝驹说,俺谢谢罗爷仗义,两万三千块一分不少,三天之后俺亲自送到府上。说完,丁梦轩一溜小跑,又下了坑。樱子说不好,他要自杀。罗宝驹、井道山和安顺子等人,赶紧跟着丁梦轩下到坑底,发现坑底已经挖出来几十件铜器,铜爵、铜觚、铜觯、铜斝、铜尊、兕觥,虽说是小物件居多,却是件件精美。丁梦轩从铜器堆里拣出一只铜觯,递给井道山,说既然是罗爷的大舅哥,就送你一样做念想。樱子问丁梦轩,挖出这么多宝贝,您还跑上去哭号什么?丁梦轩说,俺不上去哭一通,那些人不散,他们不散,俺也不敢往上拿东西。井道山端看着手中的铜觯,对罗宝驹说,你们这个行当真诡异。
回城路上,井道山问罗宝驹,铜鼎到底是不是你偷的?罗宝驹说,这话就不中听了,铜鼎是中国人的,中国人拿回自己的东西,怎么是偷?井道山说,如此说来,铜鼎失踪,跟你有关系了?罗宝驹说,跟俺有没有关系,你心里还不清楚?井道山说,龟田次郎和警察已经盯上你了,你还是尽快把铜鼎交出来,免得大家面子上不好看。罗宝驹叫车夫停车,他跳下车来,回头对井道山说,那天晚上俺跟你和樱子在一起,如果说铜鼎是我拿走的,那你们兄妹也是同案犯。说罢,罗宝驹上了另一辆黄包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