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子不放心宪兵司令部炊事兵做的饭菜,只有她了解井道山的口味喜好,所以,哥哥的一日三餐都由她送去宪兵司令部的地下室。连续几天,樱子发现胡同口多了一位摆摊算命的瞎子,一天到晚都看不见他招揽到生意,但还是坚持天天摆摊。刚过了春节,天气还冷得人揣手缩脖。算命的瞎子整天不吃不喝,端坐在条凳子上,看上去还算平稳,但两条腿冻得直打哆嗦。这天傍晚时分,樱子给井道山煮的是红枣山药粥,特意用瓦罐多装了一份,走到胡同口的时候,正好赶上瞎子准备收摊。樱子把瓦罐递给了瞎子,让他趁热喝粥。瞎子也不言谢,接过瓦罐来,稀里呼噜喝了个干净,擦了一把嘴,对樱子说,俺唐某人从不受人恩惠,为了报答这一餐热粥,俺就白送你一卦吧。樱子说自己不信这个,然后提起瓦罐就要走。瞎子竟然一把拉住樱子的手,另一只手则半伸进自己嘴里,说樱子若是非要让他受了这番恩惠,他就抠嗓子眼,把喝下的粥吐出来。樱子皱着眉头坐了下来。瞎子握着樱子的手,说仅凭摸手骨,便知樱子是异域人士。樱子觉得惊奇,承认自己是日本人,她问瞎子还能摸出什么来?瞎子摸索了一会儿,说樱子命硬克亲,因此父母早亡。闻听此言,樱子忽觉悲从中来,原来父母早亡都是因为自己克亲……瞎子劝慰樱子,说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樱子含泪慨叹,双亲已故多年,还妄谈什么亡羊补牢。瞎子摇头说,双亲虽故,兄长犹在。樱子吃了一惊,问道,我家兄长又如何?瞎子说,请姑娘报上生辰八字。一瓦罐热粥下了肚子,瞎子元气大增,扳着手指掐算开来,他对樱子说,令兄五行冲金,最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长此以往,只怕也有性命之虞。樱子暗想,哥哥自从得到铜鼎之后,日夜与鼎相伴,铜鼎为金属,的确是深陷其中。樱子急得再次抽泣起来,这一回,是她抓住瞎子的手,问道:“先生可有破解良方?”
瞎子问樱子,我听到你每日里进进出出数次,做何营生?樱子说,为我家兄长备下一日三餐,送去宪兵司令部。瞎子问,从此处去宪兵司令部,来回走的可是直线?樱子称是。瞎子摇摇头,说给你一个破解之道,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包你家兄长度过此劫。樱子点头,神态煞是虔诚。瞎子说既然令兄五行冲金,索性以金夺金,方可化解。樱子问何为以金夺金?瞎子说,自今日起,你去宪兵司令部为令兄送饭食,去时走元宝胡同,回来的时候走原路,如此便没有了回头路,行走七天即可保令兄无虞。樱子很是不解,问为何非要舍近求远走元宝胡同?元宝胡同的确可以直接进出宪兵司令部,但是必须通过龟田次郎的家。龟田次郎居住在元宝胡同,是一处晚清时期建造的三进宅院,原是当地一位富商所建。日本人占领安阳之前,富商的后裔留下一名远亲看护宅院,自己则携家带口,跟着国民政府躲避到了重庆。日本人盘踞安阳城北门之后,龟田次郎物色到这处院落,与宪兵司令部仅有一墙之隔,他便在此安歇,并在后院开了一个小门,进出宪兵司令部更为方便。井道兄妹来到安阳之后,到龟田次郎的住处做客或鉴赏文物,也曾多次通过后院小门进出宪兵司令部。
听到樱子有疑问,瞎子说,元宝为金,故让你走元宝胡同,从此处进出元宝胡同,来回路线恰巧又是一元宝图形,此二金为阳金。听到樱子频频点头,瞎子继续说,令兄为金所困,困住他的则是阴金,如此以来,两味阳金克一味阴金,当是胜算在握,这便是以金夺金的破解之方。
吴庆德躺在炕上,瞅着房梁想心事。本以为铜鼎出手,自己再也不用种地干木匠活了,置办上五十亩地,自己也做东家。这么一大笔钱,别说娶媳妇,就算再纳个妾,也足足够花了。爹死娘改嫁后,整个院落里就剩下他一个人,家里冷清得从头顶凉到脚后跟。媳妇早就物色好了,就是向水屯李东家的闺女秀娥,人白腚大个子还高挑,谁看了都说秀娥是个生娃旺夫相……如今,铜鼎没了,再想起五十亩地,再想起秀娥的大白腚,心如刀绞。我日你娘的小日本!吴庆德狠狠地竟然骂出声来。他的骂声刚落,便听得院子里“咕咚、咕咚”两声闷响,吴庆德急忙爬起身来,下地找鞋。待他把鞋穿上,罗宝驹和宋小六已经推门进屋了。
“罗爷,这么快就有眉目了?”吴庆德问罗宝驹。
罗宝驹问:“你怎知道有眉目了?”
吴庆德:“进屋不敲门,生怕有人知道你来,为啥怕人知道你来,肯定是有眉目了。”
“你真是个人精,干木匠算是屈才了,”罗宝驹往炕上盘腿一坐,“你快去把吴宝才找来,我有事跟你二位商量。”
不大会儿工夫,吴庆德和吴宝才一前一后进了屋。罗宝驹说想到办法了,能把铜炉弄出来,不过需要二位帮忙。吴宝才说,日本宪兵司令部好比阎王殿,就算罗爷有天大的能耐,俺也没有那天大的胆儿。吴庆德也说,俺们就是一个看天吃饭的农民,不比罗爷闯过刀山、下过火海,见过大世面,只怕到时候帮不上忙,反而误了大事。罗宝驹笑道,你两位若是看天吃饭的主儿,天下就都是良民了。罗宝驹接着说,俺想的法子是智取,又不是强攻,只要干得巧妙,管保是神不知、鬼不觉,咱们把铜鼎拿回家了,日本鬼子还在睡大觉哩。吴庆德和吴宝才一脸惊诧,对这番话将信将疑。罗宝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是他自己画的宪兵司令部草图,具体位置一一讲给吴庆德和吴宝才听。罗宝驹说铜鼎存放三层楼的地下室,距离河边的榆树林子大概有一百二十步,中间有一道城墙。罗宝驹问吴宝才,若是从城外的榆树林子打地洞,需要多久才能挖通?吴宝才说,俺只打过死人的洞,没有挖过活人的洞。罗宝驹说,你打死人的洞,是偷别人的东西;打活人的洞,是取回自己的物件,不一样。吴宝才说如果没有沙子没有石头,都是大黄土,平着打洞,十天就能打通。罗宝驹说不行,五天能不能打通?吴宝才说,白天不能干活,城墙上的鬼子能看见。罗宝驹说,你再多找两个帮手,白天在洞里挖土,晚上再往外面搬土,这样白天晚上都能干活了,五天肯定打得通。吴庆德竖起大拇指,说:“罗爷,你真是天生当东家的料哇。”
回安阳的路上,罗宝驹和宋小六又去了一趟向水屯,还留在李东家吃了顿晚饭。饭后,宋小六悄声对罗宝驹说,吴庆德眼光不错,秀娥是床好褥子。李守文把罗宋二人送至村口,罗宝驹说,过几天得请你帮个忙。李守文问,这么快就有眉目了?罗宝驹说:“现在还不敢定,到时候我让小六给你送信,你得多带几个人手。”
李守文:“我知道,至少得抬得动铜鼎。”
回到安阳城,已近午夜,路过大院街时,罗宝驹突然来了兴致,他想起林枫曾经留给他的地址:大院街二十三号,祥福隆商号。祥福隆商号临街而立,夹在众多铺面里面,丝毫不起眼。罗宝驹和宋小六钻进旁边胡同,找到祥福隆商号后门。两个人刚刚爬上墙头,便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发现三个黑影撕扯在一起,眨眼工夫便不动了。两个黑影站起身来,另一条黑影躺在地上,显然是被干掉了。罗宝驹给宋小六一个手势,两个人顺着墙头轻轻下到院里,尾随两个黑影往西院一溜厢房那边掩过去。走近厢房,屋里传来说话声。罗宝驹听出来是赵均铎的声音:“武汉派过来的特战队,明早抵达安阳,咱们计划明晚十二点动手,一会儿大家把这间仓库清理出来,让特战队的弟兄们明早一到,先睡觉休息。”
这时,前边一个黑影轻手轻脚推了一下虚掩的屋门,屋门正对着一堆箱包麻袋之类的货物,堆在门口正好做了一处“屏风”。借着屋里的光线,罗宝驹看到两个黑影手里都端着自来得短枪,而且都是“大肚匣子”,能够填装二十发子弹的弹匣。
“屏风”后又传来另一个声音,是林枫的,他说:“干掉三道岗哨,从地下室抬出铜鼎来,装上卡车,我觉得五分钟之内很难完成,主要是我们不了解地下室里的情况。”
赵均铎:“如果超过五分钟,另外三处日本兵营和警察赶过来救援,我们就难以脱身了。”
林枫:“所以,我觉得这个计划太过鲁莽。”
赵均铎:“可上峰已经明示,不惜一切代价夺回铜鼎。”
听到此处,其中一个黑影对另一个黑影做了一个“撤”的手势。
两个黑影尚未来得及转身,突然觉得腰间被一个硬邦邦的东西顶住了,罗宝驹说:“别动,牌子跟你们一模一样的,自来得。”
罗宝驹和宋小六下了两个黑影的枪,屋里的人已经察觉,呼啦一声蹿出六个人来,拿枪对准了门口四个人。其中一人发现院子远处躺下的黑影,跑过去试探,说:“小马被干掉了。”
罗宝驹抓着两把自来得短枪举起双手,冲着林枫笑道:“你说要给俺帮忙,俺倒是先给你帮忙了,替你抓到了两个侦缉队的密探。”
林枫示意另外四个同党,把两个侦缉队密探押到另一间厢房审问,他和赵均铎陪着罗宝驹、宋小六进屋。赵均铎用怀疑的口吻问罗宝驹,你怎么来了?罗宝驹说,是你们让俺来的。赵均铎说,你弟弟不是把纸条弄丢了吗?罗宝驹说,他又想起来了。赵均铎问,我们刚才说的话都听到了?罗宝驹说:“都听到了,你们这么个弄法,等于去送死。”
林枫问此话怎讲?罗宝驹便把从井道樱子那里得到的情报如实相告,说地下室的通道里布满炸药,一颗子弹便可引爆,进入地下室的人不被炸死,也会被活埋其中。赵均铎瞪着罗宝驹,问道,一个到中国来找铜鼎的日本娘们,会把铜鼎的事儿告诉你?罗宝驹说,这个日本女人反对中日打仗,还跟俺有了鱼水之欢,所以才会如实相告。赵均铎一声淫笑,说日本娘们有一半做了慰安妇,下身估摸着跟通宝街似的,进出倒也宽敞。赵均铎的淫笑还没来得及收尾,罗宝驹一拳挥了过去,把他打翻在地。赵均铎躺在地上就拔出手枪,对准罗宝驹刚要扣动扳机,被一旁的林枫死死抓住胳膊。罗宝驹伸手掏枪,也被林枫按住了胳膊。林枫低声叱责道,都别闹了!罗宝驹说,我好心劝你们别去犯险触霉头,这个信球却满嘴喷粪。两个店伙计模样的人,把肥胖的赵均铎从地上搀扶起来。林枫问罗宝驹,你可有更好的主意?罗宝驹说有,但是需要诸位帮忙。林枫说,帮忙没有问题,你得先把想法说来听听。罗宝驹说,我担心你手下的人不可靠,说出来走漏风声,就搞不成事了。赵均铎咧开大嘴叉子笑道,你们一帮痞子能成什么事儿。林枫回头对赵均铎看了一眼,赵均铎勉强收声,把脸扭到一边去。林枫回过头来对罗宝驹说,你尽管去干,不管用什么法子,只要不让日本人把铜鼎弄走就成,需要我们配合的地方,罗先生差人送个信儿。
罗家老宅子外面,有三个蹲点监视罗宝驹的便衣,都是警察局侦缉队孙发贵的手下。自打罗宝驹作为铜鼎把舵人浮出水面后,邱局长安排九个便衣三班倒,白天黑夜候在罗家老宅子门口。监视就悄没声监视吧,安阳警察局的便衣偏偏不避讳,生怕罗宝驹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争着抢着给罗家捎信儿。先前捎信进去的几个便衣,都得了一大笔赏钱。几个腿脚慢脑子也慢的便衣,差点抽自己嘴巴子,每次被老梁头唤进去喝酒吃肉时,便衣们都会对着老梁头表忠心,心底下却巴望着罗宝驹下回再犯事,自己也能赶来报信领赏。
时近晌午,三个便衣大呼小叫地蹲在地上下五子棋,其中一个脑子灵光,把另外两个的香烟全部赢去了。不大会儿工夫,老梁头提着篮子从大门口走出来,三个便衣看到老梁头,急忙起身笑迎,忙不迭地喊着梁叔长梁叔短。老梁头不卑不亢地点着头,来到三个便衣跟前,从篮子里拿出六包老刀牌香烟,每人口袋里塞了两包。老梁头拎起篮子,说罗爷心疼各位大冷天在这儿候着,让我去买条羊腿,再弄两坛子老酒,给三位官爷去去寒气。三个便衣冲着罗家老宅抱拳秉手,每人恭谢罗宝驹一句,其神情不亚于口呼“吾皇万岁”。苟耀才正好从胡同口走进来,见此情形,对三个便衣道:“当心我告诉你们队长孙发贵,看他不剥了你们的皮!”三个便衣冲着苟耀才点头哈腰,说苟队长跟罗爷一个路数,体恤我们当差的辛苦,您老刀子嘴豆腐心,才不舍得难为弟兄们哩。
苟耀才不去理会他们,一闪身,进了罗家老宅子,罗宝驹问他铜鼎是不是有下落了?苟耀才说有下落了,铜鼎就藏在元宝胡同,龟田次郎住的大宅子里。罗宝驹看了苟耀才一眼,心里有些迟疑,问他消息确切吗?苟耀才说错不了,是他花了大价钱,买通了龟田次郎的勤务兵,话里赶话套出来的。罗宝驹从口袋里掏出一封光洋,递给苟耀才。苟耀才揣起光洋,对罗宝驹说,元宝胡同里面有日本宪兵把守,里里外外三道岗哨,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罗宝驹说知道了,让他继续探听消息。苟耀才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要是真想动手,提前告诉一声,我把元宝胡同外围的警察哨撤掉。”
送走苟耀才后,罗宝驹差老梁头把罗良驹、安顺子和宋小六招呼回来,他把苟耀才带来的消息跟三个人如实通告。安顺子说,苟耀才是自己兄弟,他的消息应该更可靠。宋小六也觉得蹊跷,认为樱子和他哥哥,大老远跑来中国就是为了找铜鼎,不可能把真实情况告诉罗宝驹。罗良驹啐了一口唾沫,说他信不过苟耀才,觉得樱子说的是实情。罗宝驹对宋小六说,樱子不是每天给他哥哥送饭吗,你派人盯着樱子,看看她到底把饭送到宪兵司令部,还是元宝胡同。
井道樱子每天三次进出元宝胡同,让龟田次郎觉得有些玩味。樱子匪夷所思的举动,一开始真的让龟田次郎着实兴奋了两天,他每天早晨特意早起,并且穿戴打扮得整整齐齐,等候着与樱子匆匆一晤。三天过后,龟田次郎觉察不对劲,从玲珑胡同到宪兵司令部东门,是一条弓弦直线,她却偏偏绕道元宝胡同走弓背,仅仅是为了与自己见一面?樱子早晨进入后院,明明见过一面,两个人还会寒暄几句,可为何中午和晚上还要来一趟?虽说自己对樱子颇有好感,但此等心事既未对井道山说起,也未向樱子表达,何来的一日三谋其面?对于樱子绕道自己的住处,去给哥哥送饭这一层,龟田次郎百思不得其解。龟田次郎没有对井道兄妹提及婚事,不是不想提,也不是说不出口。他觉得,目前有比婚姻更重要的大事去做,那就是早日破译铜鼎的秘密,为天皇陛下挖掘出一座帝国宝库,并献上一具完整的神器。至于与樱子的婚姻,可以等到荣归日本之后,再向井道兄妹提及,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第四天早晨,龟田次郎依旧早早起床,梳洗打扮停当之后,正襟危坐于后院天井里品茶。待樱子手提食盒进来,龟田次郎忙起身相迎,接过食盒放于桌子上,问道:“给哥哥送饭,为何不走东门?”
樱子生性坦率,便把瞎子对她说的那番话,原原本本告诉了龟田次郎。龟田闻听,顿生警觉,眼神中掠过一丝失落。但他不动声色,帮着樱子提着食盒,一起从后门进入宪兵司令部。进了办公室,龟田次郎唤过来翻译,让他带一队宪兵立刻去玲珑胡同,把摆摊算命的瞎子抓来。少顷,翻译带着宪兵归队,说是没有找到摆摊算命的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