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皇帝不曾出来解围,或许情形还会好些,可他偏生便来了,话语之中还解释明晃晃不加掩饰的偏袒。
那一霎,徐氏便咬了唇,怒忿不甘之色,又哪里能掩盖得住?
“圣人既然这么说了,奴如何还能计较?”她的言语也凉了,道:“左右秦七娘是个尊贵的人儿,奴哪里敢与她计较。”
“徐才人这话便说得诛心了。您是堂堂的才人,圣人身边儿上有名字的妃嫔,我呢,一个五品武官的内人,上一回进宫,徐才人不还说我连外命妇都不算如何这般猖狂吗?”
秦念看准了皇帝是偏袒她的,又哪儿会饶过徐氏!这一言出口,皇帝看着徐氏的目光中便分明添了些许愕然。而秦皇后一怔,秀丽的眉也微微蹙起了那么一霎。
他们两个,仿佛都是想不到徐氏会这样刻薄秦念一般……可其实呢,秦皇后是当真不知此事的,圣人那边儿却是得了刘内侍一五一十的通报,这一份惊讶,自然是装的。
秦念见此,深觉徐才人生活的不易——此人进宫的时候也有过一阵子宠爱,否则断不至于蠢到同自己言语冲撞的地步,然而这君王宠爱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如今皇帝一心要惯着皇后了,自然看着这徐才人如同乌眼鸡一般,怎么看,怎么厌。
而一个已然遭了厌弃的妇人,便是再如何想挽回男子的心思,也是难了。更何况这男人的正妻是她得罪过的人的亲阿姊呢。
“奴原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徐才人道:“我是说……”
“什么时候外命妇——啊,秦七娘还算不得外命妇——也能在宫中骑马了?”秦念冷笑,一字一字道:“原话是这么说的吧?‘猖狂’这样的词,想来知书达理如徐才人也不会说!只是秦念虽然无才,记性却也不差。若是徐才人还想不起来,圣人身边的刘内侍那一日也在,不妨再问问他如何!”
徐才人的面色惊白,腿一软便向着帝后跪了下去:“圣人!皇后殿下!二位明鉴啊,奴那般说,只是提点七娘……”
她这样说,便是默认了,而秦皇后面上罩了一层霜,声音沉沉道:“提点?原来教化我家亲眷的事儿,也由徐才人做了。若我那时命不好,竟而早早没了,是不是我的两个孩儿,从此也要听徐才人的教诲了?”
她这最后一句,是说给谁听的,在场的至少有三个人心知肚明。而其中一个登时便看了她一眼,之后向徐氏道:“我倒是不知晓那一日阿念打你的人还有这些前情……”
“前情什么的,倒也无妨。”秦念道:“我听阿姊说了,姊丈道我是个不会记仇的人,圣人金口玉言,那么我自然不记仇——可今日徐才人明知我阿姊要带我来向她赔礼,却招来这样多的妃嫔,是要看谁的笑话?今日的事,我是不能善罢甘休了——圣人,辱我秦念无妨,左右我只是个臣妻,连诰命都没有,自然比不上尚书府的千金圣人的爱妃。可我阿姊是真正的皇后,叫她也跟着我没脸,这宫中到底是谁做娘子谁做妾!”
皇帝默然,徐氏伏在地上,身子颤抖。
这一幕看着那几个妃嫔脸上也没有轻松神色了。看戏自然是好的,可这一出戏已然折腾得几个大人物都动了怒,便不怎么好做耍了。万一谁一个不小心,引得皇帝与皇后的怒火朝着自己来,岂不是无妄之灾?
秦念与秦皇后皆不言语,徐才人这一处所有的人,有胆大的敢偷偷看皇帝一眼,胆小的只能垂着头,却没有一个不是全心挂在皇帝身上,等着他发话的。
“你是看着阿念的身份低微,所以你才敢教训她的?”皇帝的声音淡淡的:“她身份再低微,也是皇后的亲妹,翼国公府的千金,我阿姨的骨血。单论出身,你与她比,便是云泥一般。更遑论你也敢存了让皇后出丑的心思……”
“奴知错。”徐才人整个人都要压进地里头去了。
“知错便领罚吧。”皇帝随口道:“你是四品才人,礼聘来的,有些傲气原本也不能全数怪你——就做个采女吧,先磨磨性子去。”
秦念一怔,心中几乎开出花儿来。
采女,正八品。
她从回了京中之后,也颇听说了些徐氏进宫之后的事儿。皇帝要她,也是因了她才名远扬,放在宫里头吟诗作赋,也很能点饰太平。于是自然不能亏待了她,一入宫便做了四品才人,那可是整个宫里满打满算也只能有九个的位置——目下,做才人的除了这徐氏,也只有两人。
而采女么,二十七个。上头还压着二十七位宝林与二十七位御女,虽则宫里头实际也没那么多宝林御女,但两下相较,采女便着实没什么好稀罕的,甚至连独居一处宫院都不能指望。
“迁宫换制之余闲事,叫崔丽妃来安排便是,你身子不曾大好,还是莫要劳累。”皇帝向皇后道。
秦皇后极柔雅地行了一礼,道:“多谢陛下体恤。”
多谢?谢什么?秦念含着笑在一边儿看着,偷眼瞄瞄在地上跪着的徐氏,心中自然大乐。
这一股子欢喜劲儿,直到她出了宫,回了翼国公府看白铮时,尚且还在她面上留着。
而进得府门,她更是极想同阿娘说说这一回事儿。后宫与前朝原本便是互相牵连的,徐才人——徐采女这一回倒霉,自然连着她父兄也要好大的没趣的。
若她犯下的错儿只是为难一下子秦念,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想叫皇后出丑这般心思,却分明昭示她坐根儿也没有把天家的无上荣光放到心里头去。
这便是家教不好了。
秦念是听说过她做了才人之后徐家的风光的,到底不是什么有根基的大族,出了个才人便炫耀得恨不得贴上门楣。可如今呢?徐家会把一个做采女的女儿也捧上天么?
想到当初徐尚书邀请白琅去他府上的事儿,秦念便觉得心里头极痛快——看着不喜欢的人倒霉,是人都会欢喜吧?只是不知晓徐尚书的背运这算不算到头,还能不能更背……
思及这一出,秦念的脚步突然顿了一顿。
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事儿不大对——那徐才人如何也是圣人的妃嫔,论在寻常人家便是个妾,还是新进门不久的,按理来说,哪个男人会为了正室,自己上赶着把妾打个没头没脸?
说是讨好秦皇后,却又不像了。秦皇后忠顺,皇帝做了什么她都毫无怨言,这样的正妻还需要讨好么?
会不会,圣人要压的原本便是徐家,只是用徐才人做个筏子?小娘子教养不周,自然是家中失了管教的缘故,硬要给她父兄栽个不是,也很说得过去。
但若真是那样……总需事出有因吧?
秦念使劲儿寻觅记忆中徐家可能招惹了皇帝的地方,却终究无果,倒是今日随侍的朝露道:“娘子,仿佛翼国公府夫人也在铮郎那里呢,奴看她身边的阿姊立在院子中。”
秦念抬眼,果然看着母亲的几名婢女在院中与伺候白铮的婢女闲聊。这几个见得她们进来,忙迎上来,而为首的那一个正是弄儿:“七娘子可算来了!还好小郎君不知事,不然明知母亲回来了还见不得,得哭了呢!”
秦念脸上有些羞,道:“我不是挨了禁闭么?倒是你们,不晓得抱他去将军府给我看看,真真是该敲头了。”
“小郎君细肉软面的,哪儿能吹了风?”弄儿是裴夫人身边有颜面的婢子,一路引着秦念进了房:“可巧现下醒着呢,七娘去看看,他还认不认得阿娘?”
说话的声音叫裴夫人听了,她正抱着外孙转过身来,见得秦念,自逗弄了怀中幼儿道:“快,那来的是谁?你可认得?”
小男娃张着一双明亮的眸子,望着她,小嘴儿张着,咿咿呀呀地发不出个调儿来。
从他落生,便与秦念这做阿娘的聚少离多,秦念亲手抱他逗他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可到底是母子连心,她哪儿能不欢喜自己的小郎君?忙向母亲怀中接了抱,却道:“他沉了这许多!”
“婴孩是日日都见长的。”裴夫人道:“你手托着这里——你方才那样抱,他会不舒服的。”
秦念依着母亲摆弄,果然一到她怀里头便瘪着小嘴儿的白铮笑了。
他倒也不与阿娘见外,想来便是许久不见,那份子熟悉也还是在的。只是这孩儿不闹,秦念把他抱得稍远些仔细看看,他便也瞪着眼看阿娘——果然,这孩儿除了眼睛生得像她,面貌上竟处处都似是白琅。
却也不知白琅在落凤城还好不好。战事该当不紧了,但只要尚有战事,她做内人的又哪儿有放心的道理?
母亲就在此处,秦念也不好失态,顺手便将小郎君交由乳母抱了,又拔下发间珠钗,以钗尾悬挂的几颗琉璃珠子逗他玩儿。只是这小东西却极不给她颜面,一双黑眼睛望着珠子在他面前晃,手却不伸出来,一点儿也不激动欢喜。
秦念努力许久无果,扫兴道:“大抵像了他阿爷了,没趣。”
而她话音未落,小郎君便一把扯住了珠钗。那一点儿力气自然是不能将珠钗从她手中拔走的,然则这一出偷袭却惊了秦念一跳。
裴夫人失笑,拊掌道:“果然像了阿爷了,你还是个小东西时可没这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