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那些伯娘婶娘们,秦念转了个身,便正碰着小祖宗白瑶。
却也不晓得谁同白瑶说了些什么,这一刻的白瑶,低眉顺眼的模样让秦念简直想抽自己两耳光,好确认一下是自己在做梦,又或者是白瑶被鬼上身。
“阿嫂……”白瑶这一刻乖顺之极,轻声道:“今日阿瑶任性,叫阿嫂为难了。”
秦念猜也不需猜,便知晓李氏定然好生教导了一番这不知事的小娘子,于是也不多责备她,只道:“下一回万不可冲动。你阿娘殚精竭虑也只为你寻个好夫君,日后若是嫁了出去还这样脾性,要吃苦的。”
白瑶点了点头,却是默默不语,随着秦念走了一段路,突然叫了一声:“阿嫂?”
秦念顿住脚步,看着她,道:“怎么的?”
“从前……阿瑶……不懂事,惹阿嫂不开心了……”白瑶的声音比蚊子都蚊子,细细弱弱的,浑不似当初大闹白琅书房的嚣张跋扈:“今日的事儿……阿嫂那般回护我们,实在……”
秦念恍然,这是来道歉的?不由笑道:“无妨,你是郎君血脉最亲近的妹妹。”
“不!”白瑶抬起头,看着秦念,急匆匆解释道:“阿嫂,我不是来说什么客套话儿的……但求您别生阿瑶的气。先前几年的财帛,我知晓在什么地方!她们若是逼着您拿出来,我便拿出来!左右我们母女的事儿,不能拖累您和阿兄……”
这是唱的哪一出?秦念愣怔着看着白瑶,仿佛看着什么小怪物。她实在不晓得白瑶的脾性是随了谁!这也忒敢爱敢恨了些,几近疯癫。
“阿娘要那些财帛,当真……如七婶娘所言,是为了我。”白瑶小声道:“然而我是庶女,出嫁之时,那些财帛也不能做嫁妆,见不得人的。是而全换做了金银钗钿,当做我的妆奁。将那些首饰取出来,当换了米粮,大概也可以还上多半。”
秦念失笑,道:“痴儿!缺你那些首饰换得的米粮?咱们若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便坐实了是藏私了!大伯娘已然答应咱们分七八年慢慢还,每年比寻常年份多一些便是。这般外人也看不出蹊跷来,不至于叫外姓的人看着笑话,咱们自己的日子也不致太艰难。”
“可是……”白瑶咬了咬牙,道:“我不喜欢欠着旁人的!”
“什么?”
“先前阿娘做这些,我已然觉得心里头难受的很。如今若是要为了她做下的错事要你与阿兄受苦,我看不下去……我素来不是个好人儿,可是,这是非曲直,总是要分得清的。若是不还,我心里头难堪。”
秦念看着她,突然觉得白瑶也不是那么讨厌——虽然极是麻烦,到底是个爽利人。相比挂着笑背后捅刀子的,白瑶这般心思简单粗疏的蠢货倒也蠢得有些可爱。
“不必这般在意。”她微微侧首,笑道:“你若真觉得欠着咱们什么,好生养了性子,今后嫁个好人家,莫要兄嫂阿娘太费心,那才是正理。”
白瑶张了张口,终于是慢慢点了头。
秦念原本也不指望谁能替她掏了这一大笔钱帛,拒绝了白瑶的好心倒也并不十分肉疼,心里头反还有些松快——谁又能叫旁人都喜欢自己呢?左右不闹得太难看就是!如今且不论白瑶给她赔礼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今后大抵都不会公然发难了,这便是天大的一桩好事情!
捱过了这同婶娘们交账的一关,秦念的日子便过得宽松起来。转日安氏送了她那一头的账簿过来,秦念心头便对这府上一年当有多少开支有了个盘算。白瑶此后见她也是听话的,倒很让秦念找回了点做长嫂的威风。
翻着历书,也便知晓这一个月间怕是再没有什么大事儿了,秦念闲来无事,便将心思放在了阿姊的幼女满月这一桩事儿上。
皇女满月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日子,至少不比周岁重要,然而到底也颇值得一家子人聚在一起庆贺一番。秦念这做小阿姨的,总也需要备着些礼品。厚重了怕压着小殿下,若是轻了却也不像话,秦念想了许久,方命人以翠玉银丝打就一双小镯子。银丝缠绕在翠玉之上,铸长命千岁四个字,笔画交接之处缀上细小的朱红琉璃,待工匠做罢拿来看,倒也是精致漂亮的。
这东西,当下她是戴不上的,须得到了四五岁,圆胖胖小雪球儿一般的时候才好用。
秦念捏着那小镯子,心里头有些温暖。太子降生的时候,她并不曾觉得自己做了阿姨后有什么变化,到底那时候她也才是十二岁的小女娃儿。而这小公主出生,却是在她眼皮子底下的。那雪白娇嫩的小东西,若不是想着她险些要了阿姊半条命去,秦念真觉得自己也忍不住想养那么一个了。
转眼便到了小殿下满月的日子,秦念早些时候便接了秦皇后的邀,自然是要入宫赴宴的。名头上说是家宴,然而高官大吏们家的娘子们也得延请了,待得秦念到了开宴的玉明堂之时,已然是衣香鬓影花团锦簇的满目富贵佳人了。
经了当初在徐家花园里那“推人落水”的一场之后,秦念对这些个女眷便始终心有余悸。谁颜面上都是含着笑,唇瓣儿上抹着蜜的,然而背后里说的话用的心,又有哪一句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说的了?
秦皇后自然不会请徐家那位千金进宫,然而当初徐三娘宴请的客人已然将京中有头脸的女眷请了个遍。是以秦念这一回见得的人物,除了宫中妃嫔们之外,全是当时曾见过的。只是,如今却是没有人用那般不怀好意的目光去看她了。
到得这般时候,秦念方觉得自己明白了五嫂崔窈的那句话……她只要在乎白琅就够了,旁人的看法,皆是风吹云聚散般变幻的,何必放在心上?
自然有人来与她搭讪,秦念便含了笑应对过去了。这开宴之前的时分,一应是闺阁妇人攀谈言语的好时机。秦念是懒得同谁多言的,入了自己的席次,却分明听得有人在旁边说那徐尚书家三娘的不好。
秦念只是听着,并不出语。她自然是不喜欢徐三娘的,若是有机会,也是很希望徐三娘倒那么一场霉的,然而世人皆知她们俩有梁子,她便益发不能显示出对彼人的厌憎来——这便是贵女不能没有的心胸。
喧闹终于在秦皇后出现的一刻终止,秦念望着阿姊,方觉得胸中那股子隐隐担心的意念消下去些许——不过是一个月时间,秦皇后的模样,倒是比先前有孕的时候好出许多来。秦念虽看不出她脂粉之下的面色究竟如何,然而凭着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可想她已然恢复得不错了。
皇后身后跟着的中年女官抱着的锦绣襁褓,便是这一回满月宴的主角,幼小的皇女不声不响地团在襁褓之中,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诸人的目光,却都贴着皇后的步子前行。
秦皇后是个温婉的人物,落座之后自带了笑,道:“多劳诸位夫人,为这小小的皇女来庆贺满月……我原本想着,既然不是什么重要日子,只作个家宴便罢,然而细细想想,诸位的夫婿父亲,皆是我朝股肱,这一场宴席,也便是家宴了。诸位夫人莫要拘束,今日尽可轻松些!”
她虽然这么说了,可还真没有人敢在宫中的宴席上放肆走动随意吃喝说笑的。一位位夫人接连起身,皆是祝颂小皇女长命康健的,待得见了那小婴儿容貌,更是人人皆赞她玉雪可爱。倒是那案几之上的珍馐美味,独有秦念一个人全心全意地品尝。她也并不多吃,只是人家寒暄了多久她便默默吃了多久,待得宴散之时,委实是有些撑着了。
且喜冬日的衣裙宽松厚重,浑看不出身形来,秦念便自以为不曾有人注意过她。然而随母亲、嫂嫂与阿姊入皇后殿闲聊时,却被裴夫人赏了好一个爆栗子:“你这痴儿,不想着乘机与兵部那几位夫人寒暄,尽只晓得在那里吃!叫人看了去,实在没有气象风度!”
秦念张了张口,原本是想申辩除了阿娘您还有谁盯着我的,但终于还是咽回了话去。独崔窈轻轻笑了,挽着裴夫人道:“阿家莫要说七妹的不是!儿也看着她呢,吃得优雅从容得很,可见虽然饿极了,但家教不废!”
秦念原本只是有些懊悔,听得崔窈这话便瞬时闹了个红脸。若不是秦皇后含笑解了围,她定是要去掐崔窈几把才能泄恨的。
“阿念到底是新为人妇,这人情往来,生疏些也是有的。”秦皇后道:“再者,她是秦家的骨血,白将军又是圣上记挂的悍将,便是她不去向兵部几位官员的夫人问好,她们也不会怠慢了她。”
秦念望着阿姊,只觉恨不能搂着她撒个娇。
然而秦皇后转眼便收了笑,道:“你可也要记住,爷娘阿姊都不能护持你同白将军一辈子的,你还是须得同那些个女眷们亲热些,人情好了,究竟不是坏事。”
秦念先前从不曾被阿娘阿姊提点过这些,一时也不禁有些羞赧,正张了口好说一声知晓了,便见得小宫婢捧了一碗浓浓的汤药过来,递给了秦皇后。
秦皇后这一碗药用得慢极了,想来药汤极难以下咽,她吞一口,便要捡了梅子入口压压味道,待她喝完,旁人早便由方才打趣秦念的欢喜之中换了静默。
“何必都看着我呢。”她将药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额上鼻尖的细汗:“我不要紧的……”
她的言辞这般笃定,若不是接连便面色一变,将方才喝下去的药汤尽数呕了出来之外,秦念几乎都要相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