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知香实在有些弄不明白肖庆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若说对她有敌意吧,他却耐心向她传授了全部的神溟指与水芜掌法,还将天泓剑还给她;若说待她好吧,他却没有半点要帮她去湖州的意思,说了句“麻烦”,就仍旧把她丢在原地,顾自走了。
被他这样闹腾了一阵,秦知香的处境竟没有丝毫的好转,只不过继续坐在树下,等着看是否有路过的行人能带她一程。
日头逐渐偏西,总算没有那么热了,她觉得舒适了一些,但仍是无人经过,她心急如焚,吃了一点干粮果腹。又等了许久,她渐渐神智晕迷起来,毕竟伤重,适才这番折腾,已经耗尽了体力。
迷蒙中好似听到远处有马蹄声,她精神一振,细细瞧去,果见一辆马车并许多匹骏马从湖州方向而来,她立即大喊:“救命!”她费尽力气叫喊,这行人却理也不理,从道旁一弛而过,她又是焦急又是生气,一下气血上涌,晕了过去。
与两日前相似的感觉又再袭来,她浑身发冷,额上却虚汗阵阵,头痛欲裂,显是发烧。蓦地里有人为她拭去汗水,接着清凉阵阵,头痛稍缓,她隐约感到身下颠簸,有人道:“这样便好了,家主,等她醒来再吃药即可。”
有人“嗯”了一声,低沉好听。秦知香复又陷入酣睡,等到醒来之时,已是黄昏,虽然光线昏暗,但周遭摇晃,她亦知是身在马车之中。只是这车,可大得惊人,而且十分豪华,四壁都有彩绘,因为太过昏暗,瞧不出画的何种图案,但色泽浓墨重彩,显得极之华贵,车内竟有床铺,她即盖着一床丝被,两个人坐在远处,其中一人见她睁开眼睛,立即挪近道:“醒了就把药吃了。”
秦知香料不到自己竟然获救,由衷道:“多谢您,您是大夫?”这人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笑笑道:“不错,我是镖车随行的大夫,医术并不精通,好在你随身还带了药,我看配方高明,等到了有市镇的地方,我就按你的药方再去配几副给你。”秦知香好奇道:“镖车,原来我在镖车上。”
“亚康。”又是这熟悉的悦耳声音。秦知香向声音处看去,虽则她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但只因他容貌太过好看,叫人再见亦立即认出来,她惊诧万分道:“啊……你、你是,巨龙帮的,账房先生!”
凤笑阳出声相唤,语含告诫之气,自然是叫成亚康不要多言的意思,成亚康听见秦知香竟然这样讲话,沉声道:“不可无礼,这位是……”凤笑阳却打断他道:“对,你我在巨龙帮见过了,在下姓萧,名阳,不知姑娘怎么称呼。”他将“凤”字省去,自称萧阳,成亚康初时一愣,但想家主自有主张,便不再说话。
“我叫秦知香,多谢账房先生救了我,你怎地离开巨龙帮了?”凤笑阳听她如实相告,嘴角勾出个浅笑道:“我外出办点事,正巧志鹏镖局的人也要出门,我不会武功,跟着他们妥当些。”他简直扯谎不打草稿,成亚康在边上听得冷汗涔涔。
“呀!”秦知香经他提醒才猛地惊起:“你们要去哪儿?我现在在哪儿?”凤笑阳淡然道:“如今在安徽境内,我们要去——铸剑圣地,罗明山。”若非秦知香身不能动,否则早跳起来了:“怎么去安徽?我要去湖州!快让我下车!”
见她激动,凤笑阳安然自若地道:“你别冲动,先瞧清楚,自此开始,方圆数百里均是树林群山,这几日我们都需餐风露宿,放你下去可不是让你寻死?”秦知香从微微拂动的马车窗帘后已经看到群山之貌,知道他所言非虚,语塞了一下,仍不甘愿地道:“萧先生一行有许多人,求你给我一匹马,我自己回去。”
凤笑阳眼含不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先不论你身体这情形骑得了多长时间的马,即便是你能骑,我为何要给你?你出得起多少钱?”秦知香想起包囊中没有分文,脸上涨成紫红色,凤笑阳继续道:“你既知我是个账房先生,自然讲究银货两讫,你不给钱,我不能给你马匹,更可况,适才亚康给你治伤,你还没给诊金呢!”
秦知香脸色更加窘迫,成亚康急忙道:“我那个……没关系……”凤笑阳凤眸淡扫立即叫他闭了嘴,见秦知香已经没的反驳,他讥嘲道:“留你在车上是看你可怜,若不是将你丢在山中你必死无疑,我可不想浪费口粮,等你身子好了,想法还钱吧。”
秦知香虽遇到过许多嫌恶自己之人,但眼前这俊美男子绝对算得上最可恶之一,看这金碧辉煌的马车便知他十分有钱,果然越是有钱之人越吝啬,凤笑阳看她脸色,问道:“在肚子里骂我不是?”秦知香情知瞒不了他:“若我在肚子里骂你,那也是你做了该骂的事情。”
成亚康被秦知香的语气吓得面色发白,小心翼翼地看向凤笑阳,却见他似乎并无不悦之色,却说道:“骂我就是骂我,还有理了。——我问你,早先在溧阳城外,是不是你使了什么妖法,把一匹马的前蹄弄脱臼了?”秦知香没好气道:“我都晕倒了,哪里知道那么多,哦!就是你们呀,我都喊救命了,你们也不理我。”
凤笑阳不在意地道:“我们急着赶路,理得了那么多,如今可证明当初我不理会的决断是对的,救你上车就是个麻烦。”秦知香也学他那讥讽的语气道:“哈,那可真是老天开眼,若不是你的一匹马前蹄脱臼,你们还不会停下来呢,可见坏事做多了会有报应。”
二人间的对话于成亚康而言委实刺激太大,他冒着冷汗道:“家……萧、萧先生,我先回马上去了。”凤笑阳摆了摆手,成亚康双足一点就飞离了马车,跃上自己的坐骑,秦知香不禁道:“好轻功。”车外马蹄声众多,想是这一队镖师人数不少。
车里一时安静了,凤笑阳闭目养神,秦知香也乐得不理他,吃了药也闭着眼睛休息。半响凤笑阳问道:“你去湖州做什么?”秦知香反问道:“那你又去罗明山做什么?”凤笑阳一愣,认同道:“好,消息交换,很公平,罗明山是做剑的地方,我去自然是为了生意,轮到你说了。”
既然他都说了,秦知香也觉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跟人约好了五天后见面,今日都第四天了!”言毕她满脸惆怅道:“如今是决计赶不上了,往后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碰上他……”凤笑阳精致已极的眉目挑了挑:“既是如此重要之人,怎地你连到哪里能找到他都不知道?”
秦知香气闷道:“我没去过他家啊,虽然我知道是在金陵。更何况,他经常都不在家的,万一他也到处去找我可怎么办,我们相互找来找去,可该总也碰不上。”凤笑阳悠闲靠在车壁上道:“既然这么没缘分,那么即便约好了也碰不上,不是你被耽搁,就是他无法按时,我瞧你还是放弃为好。”
秦知香怒看他:“你知不知道你这人嘴巴很坏?跟你说话总是会吵起来!”凤笑阳无所谓地道:“这倒真没人说过,因为我同旁人说话都不超过三句。”与他说话之人都是等待他发号施令的,个个诚惶诚恐,更不可能与他聊天斗嘴。这话秦知香却是信服的:“这个我相信,超过三句的肯定都被气跑了。”
凤笑阳一点没生气道:“不错,可惜你这副光景,想跑也跑不了。”秦知香没话了,心里一个劲腹诽,一旦能自如活动,即刻回湖州去!只不过他们如今是离湖州越来越远了,车队一路往西北而去。
每过一天,秦知香的心里就凉一分,尽管她的身体也恢复一分。山路树林走了足足十日,其中只有间或的小村落可以补充新鲜的水与粮食,晚间她与凤笑阳宿于车中,其余人全部露宿。成亚康重又给她以树枝做了拐杖,让她行动能方便些,这一日终于将将离开山路,上了官道,很快就要到庐州。
秦知香的伤虽未愈合到十成,手臂与腿尚且包扎着不能动弹,但拐杖的运用已不是十日前可比,而伤口也已基本不痛。她身体稍适,异心立起,若不是害怕凤笑阳的恫吓,以及从范萦泽那处跑出来摔得惨痛的教训,她早几日就已经逃了。如今十日走过山路,觉得这陌生山林也不过如此,跟丽岙相差不远,当下决定就在今日动手,偷他一匹马,马上走回头路!
虽说偷东西不对,更何况人家照顾了她许久,她不该恩将仇报,但一想这萧先生这般腰缠万贯却一毛不拔,忽地觉得偷他一匹马有种复仇的快感。
今日晚间是一行人最后一次露宿,秦知香等众人没了动静,悄悄爬起,确信带好天泓剑并包裹,撑了拐杖,她如今甚至能以拐杖施展轻功了,而且十日中百无聊赖,她都在专心琢磨肖庆所授武功,这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跃上一匹马,漏夜驰了出去。
将近八月十五,月亮极圆,只是今夜多云,山路时亮时暗,她驰了一阵,心里有所顾虑,思量着这般赶路着实危险,反正都迟了许多天,不差这一会儿,还是先行休息,明日起早再说。想毕,她极有经验地寻了些干草铺好,这便要睡下。
未过多久有马蹄声响起,她奇怪至极,柱了拐杖躲在暗处,就听到熟悉的声音不停叫她:“秦知香!快点出来!”语气颇为严厉,另一个声音她认出乃是镖师中的一人:“家主,秦姑娘重伤未愈,骑不了多久的马,可能就在这一带。”就听凤笑阳动听的声音咬牙切齿:“若是被野兽叼走了,就找她的尸首吊起来打!”
秦知香打了个冷颤,那人似乎将此话当真,说道:“若是被野兽吃了,倒是能找到尸体,就怕是掉进湿地沼泽,恐怕鞭尸都不能够。”凤笑阳被这老实的回答结实气到,揉揉眉心道:“半个时辰后回我们的宿处集合,再找不到就算了,她自作自受。”秦知香心里呸了一声,既然不关心,就不要来找。
不过“家主”又是什么来着?算了,不关她的事。月光下见凤笑阳素衣白马,翩翩动人,秦知香早知他样貌好,尤其浅笑谦谦时如快雪时晴,只可惜一双黑潭似的凤目总是带着冷蔑,即便低笑亦疏离远隔,如今见他在清冷月色下辗转奔驰,更不像是这世上之人。他在原地兜兜转转了一阵,拉着缰绳又往西南去,秦知香从暗处走出,叹了口气。
想不到凤笑阳还会来找,不是来要马钱的吧?哎,偷了他的马确实是她不对,大不了改日去巨龙帮把钱还给他就是了,陆西寅不是很有钱?先跟他借一点好了,这么一想,她心中大安,正欲重新睡下,忽听马匹嘶鸣之声,正是凤笑阳所去的方向。
她心中一惊,拄着拐杖向声音处寻去,未过多远,就见一片泥潭,凤笑阳的马已经翻入其中,他自己亦被没过两膝,她不禁惊叫道:“萧先生!别怕,我来救你!”凤笑阳一见居然是她,冷飕飕道:“你本事不小啊,半个残废也敢独自出走,还没被野兽咬死,你打算怎么救我?”
秦知香知道他有气,也不跟他顶嘴,伸了拐杖过去道:“你、你抓住,我把你拉上来!”凤笑阳恨恨道:“不用!”秦知香耐心劝道:“萧先生,你现在命在旦夕,何必跟我一般见识,如今可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凤笑阳凤眸中波涛汹涌,显是怒极,抬脚就往她这边走。
秦知香慌忙道:“萧先生,不要乱动啊……掉进沼泽如果乱动……就会……越陷越深……”她的话越说越低声,只因凤笑阳已经双目喷火地走到了她面前:“谁告诉你,这是沼泽?!!”秦知香心虚地咽了下口水道:“刚、刚才听你们说,附近有沼泽……”
“刚才??”凤笑阳怒极反笑:“很好,原来刚才你在。”秦知香头低得不能再低,不敢看他。凤笑阳指了指自己被泥水浸湿的下摆道:“我活了二十余载,今日算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拜你所赐!”秦知香弱不可闻地道:“对不起……”
凤笑阳恨不得把她道歉的嘴撕烂,他多年喜怒不形于色,今天实在是被这个女人给蠢煞了。他平静了一下情绪,回复正常道:“等到了庐州,给你买匹马,不要走山路,庐州有官道直通金陵,你从金陵往湖州吧。”他自有不经过金陵的理由,但这女人蠢得没边,居然想孤身原路返回。
秦知香这才知道:“咦?可以这样吗?你不早说。”凤笑阳觉得头已经痛起来了:“不过一定要还钱,给我打张借条。”“……”
两人一路无言牵着马回宿处,远远地就见火光极亮,凤笑阳疑心顿起,连秦知香都奇怪道:“怎么点了那么多火把?是镖师他们吗?”凤笑阳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两人丢下马匹,躲到了树丛后面。
原本他们所宿的空地正灯火通明,几十个黑衣人站了一地,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血流遍地,秦知香一见差点没有站稳,是镖师们,怎么被杀了?!
凤笑阳面无表情看着黑衣人检查完尸体,一人道:“大哥,不在里面。”“胡说八道,明明说跟志鹏镖局的人来了这里的,怎么不在里面,你认得他吗,就说不在?”那人被训了一通,辩解道:“我是没见过,但是听说容貌俊美非常,这里面,没有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更没有俊美的。”
秦知香越听越觉得这帮人在找的是身边这萧阳先生,想着他怎地惹了这么厉害的仇家,偏头却见凤笑阳一脸肃杀之气,嘴边挂着冷笑,神情大是渗人,与先前判若两人,心里一怔,手里拐杖微松,树叶发出细微的声响。
“什么人?!”那带头的黑衣人大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