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萦泽正与陆西寅僵持,一群人上得山顶来,却是费戟与费茜几人,费戟手臂治疗之后被包扎着挂在身前,较之前已好了许多,能上得了峭壁。费茜一眼看到范萦泽坐倒在地,似是受伤,心里焦急,但碍于兄长在场,不敢上前查看。费戟见了范萦泽的模样,也是一愣:“李神医呢?你们为何打起来?”
范萦泽目不能见物,但耳力更好了,早知是他们上来,答道:“伤了我的眼睛,已经跑了。”费戟闻言更是吃惊:“你的眼睛,怎么了?”范萦泽语带嘲讽地道:“大概是瞧不见了,如此正好,你便不必为了我见过令妹容貌而逼我们成婚了。”费戟一开腔便是中原话,为的是让秦知香与陆西寅也听懂,费茜不明所以,露在面纱外的妙目只看着范萦泽。
陆西寅这才明白这桩婚事的始末,心中一凛,吓出一身冷汗,暗想着之前在小楼自己亦见过费茜的容貌,不过天知地知,没人提起便好。费戟很是怀疑地打量着范萦泽,心中暗自判断他所言真假,但见范萦泽双眼红肿不堪,确是受伤严重,终于松口道:“如此也罢,我们狼族也不能要个瞎眼的女婿。”转头向费茜说明。
范萦泽初初失明,听到“瞎眼”二字,心中一团怒气,却不便发作,费茜却忽然道:“这是为何?族中早已规定,我族女子的丈夫必是第一个瞧见她容貌之人,如今却只因为范掌门双目失明,便立即毁去婚约,实在于理不合,”她转向范萦泽道:“范掌门一定要同我们回漠北,我会想方设法医治范掌门,即便是无药可医,费茜亦毫无怨念。”
她说得理直气壮,范萦泽闻言抿了抿唇,正欲说话,费戟未受伤的一掌甩了费茜一个耳光,怒道:“胡闹!”秦知香不懂费茜说了什么,怎地突然打起来了?费茜脸上面纱险些被打落,委屈地看向费戟,其实原本费戟逼着范萦泽成为狼族女婿,亦是看中他的品貌武功,能够让狼族更为强盛,如今既然成了废人,反而成了累赘,那是断没有再招他为婿的理由的。
费戟有些揶揄地道:“范掌门这样绝世的武功,竟然也会着了别人的道,看来李神医确实厉害。”范萦泽闻他措辞,忽地生起疑心道:“你说的这个‘神医’,真的是姓‘李’吗?”费戟一愣,随即道:“我的中原话说得不清楚,我想在中原话里,他的姓应该是‘吕’吧。”漠北话中并无“吕”的发音,是以只以“李”代替。
秦知香和陆西寅面面相觑,原来是“吕神医”不是“李神医”,范萦泽顿时若有所思地道:“这可太巧了,我记得同我谈起过‘水晶参巢’之人,可就是带艺投师到长虹剑派里的那个苍梧派掌门吕见苍呢。”
秦知香很是吃惊道:“怎么吕见苍跟范掌门是同门呀?可是……”她想起那“吕神医”的声线她曾觉似曾相识,如今回想,好像确乎是与吕见苍有几分相似,“但是,吕见苍他又不是真的姓‘吕’,他真名叫做‘苍梧’,‘吕见苍’只是随便取的中原名字吧?他未见得与这‘吕神医’有什么关联。”
陆西寅闻言瞧她一眼,语气酸溜溜地道:“你倒是对吕见苍知道的挺多。”范萦泽认同道:“不错,吕见苍并非真的姓‘吕’,至于他为何取这个名字,我也不晓得,我说过了,我素来与他不睦,只是知道他母家姓迟,母亲的闺名大约是‘迟君竹’。”“迟家?”陆西寅插话道:“那家人,我听闻过,好像很诡异呀。”范萦泽道:“没错,迟家钻研巫蛊之术,还精通星象天文,带着股邪气。”
三人自顾自讨论起来,费戟咳嗽一声道:“既然如此,那范掌门保重,我等回漠北了。”云梦剑派毕竟在北门关外名声极大,即便范萦泽眼睛已盲,费戟仍是保持礼数,此趟逼婚不遂,费戟已经开始盘算族中其他男子可作为女婿的人选了,费茜被兄长教训了一顿,不敢再有异议,虽然不舍,仍是跟着族人下山。
秦知香见他们走远,向范萦泽道:“范掌门,你是不是要去大若岩?让陆西寅护送你,他好像也要去大若岩。”陆西寅欺负范萦泽看不见,向秦知香狂打手势:“不要不要!”范萦泽平静地道:“我若与陆公子同行,瞧来他护送我少些,想要害我多些。”秦知香看向陆西寅,以眼神问道:“真的吗?”陆西寅转头看向别处,只当不知。
秦知香见他如此,叹了口气道:“那若是范掌门不嫌我武功低微,便由我护送你吧。”这回陆西寅手势也不打了,直接冲口嚷道:“什么?!”范萦泽心里高兴,但他一贯面无表情,无可无不可地道:“如此多谢秦姑娘。”秦知香一路扶着范萦泽下山,陆西寅跟在他俩身后干瞪眼,不断腹诽:明明内功深厚耳力那么好,走山路用得着人扶吗?眼睛看不见了不起呀。
几乎峭壁一般极陡的山路到最后反倒变成范萦泽抱着秦知香飞了下去,不过由秦知香一路提醒山石和树木方位,落地后她顿时惭愧不已:“抱歉……范掌门,我武功太差……”那峭壁上山时尤可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下山时光看她都已腿软。范萦泽却有礼地道:“哪里,秦姑娘帮了大忙。”陆西寅见他们俩客气来客气去,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忽地自觉自己多余起来,加上秦知香居然还眨眨眼瞅他道:“陆西寅,你怎么还在这里?”
陆西寅没好气地道:“我也要去大若岩,不能跟你们一起吗?!”秦知香皱了皱细眉,状似为难地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不能害范掌门,他可是为了救我才伤了眼睛的,我要让他平安见到他的门人。”陆西寅有些气急败坏地看了范萦泽一眼,咬牙道:“我何时要害他了?他说什么你都信!”
范萦泽却悠悠然揭穿道:“拜陆公子所赐,我的门人如今还都在横河渡白费力气,但是大若岩那边却又十万火急,是以我只能先去过大若岩再回横河渡找他们了。否则……”范萦泽语带双关地道,“有些东西若被他人捷足先登,可就追悔莫及了。”
陆西寅一时哑口无言,他的巧舌如簧碰上范萦泽算是彻底触礁,所以说平常话不多的人,不见得就口才不好,只是不屑多言罢了。当下三人一起上路,可谓要多别扭有多别扭,秦知香照顾范萦泽眼睛看不见,几乎无微不至,间或还支使陆西寅做这做那,陆西寅气得牙痒痒,却也得自认倒霉。
丽岙渡口往大若岩去仍旧要坐船,而费用秦知香自然叫“腰缠万贯”的陆西寅出钱,他一边嘀咕一边掏钱,怨念兮兮的样子叫秦知香看了直想笑。晚间在船舱内休息,秦知香又是半夜醒来,见舱中只睡着陆西寅一人,急忙套了鞋子去寻范萦泽。几日之间,天气又转暖了许多,甲板上空繁星点点,范萦泽身形如同初见时般堙没黑暗之中,秦知香瞧了心中不禁一揪。
“你一定觉得奇怪,我如今双眼看不见,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范萦泽早听见脚步声,未曾回头,淡然开口。秦知香面色赧然,悻悻地走去与他同坐船舷,范萦泽似是自言自语道:“我只是在感受黑夜,看不看得到,于我都是一样,只希望能有一日冲破这无边漫长的黑夜。”
秦知香不明他语中隐喻之意,却接道:“只要回到小丸山,眼睛便会医好的。”几日里范萦泽虽没有任何表现,但秦知香知晓他一定十分不习惯,亦十分懊恼,什么都看不见的世界,如同黑夜。
对于秦知香重复了数百遍的安慰话语,范萦泽不置可否,两人习惯性沉默,半响范萦泽说道:“秦姑娘,你似乎有一把随身短剑?”秦知香不意他提起此事,茫然道:“是、是的。”她犹豫着从怀中取出,范萦泽伸手接过,慢慢触碰,竟激动得些微颤抖,他摸索着将剑拔出,反复抚摸,问道:“你特意将它续好的?”
秦知香答道:“是……是陆西寅帮我续的,其实之前曾续过一次,但是太不牢固,只砍了一次就又断了,这次是续的第二次。”范萦泽摸到两截断剑的接续之处,自语道:“寻常铁皮,又怎可能将它续牢呢。”他碰到剑身上“传世之荣”四字,似乎更加激动了,问道:“这剑是哪里来的?”
对此秦知香有些迟疑了,秦易蓝说过不能告诉别人,但她又不知怎么扯谎,只得道:“……忘了,村里捡到的吧。”范萦泽并未追问,只伸手到腰间,将自己的天渊宝剑解了下来,递过去道:“你看这把剑。”秦知香不明其意,将剑接过,顿觉奇怪道:“啊,这剑,跟我的好像呀。”“不错,剑分雌雄,我的这把,叫做‘天渊’,乃是雌剑,而秦姑娘这把,是雄剑‘天泓’。——陆公子也有兴趣听听原委?”
早在听到秦知香偷偷摸摸起床,陆西寅就跟了上来,范萦泽耳力较失明之前更好上几倍,怎么会没有察觉他躲在船舱后,秦知香目瞪口呆地瞧着陆西寅一脸尴尬地踱出来:“陆西寅,你怎么偷听啊。”陆西寅语气很酸地道:“你又没说什么秘密,还不许我听吗,什么雄剑雌剑,真是肉麻。”秦知香扑哧一笑,只觉陆西寅最近说话越发像他的随从云瑞,像小孩子闹脾气,看来是有其仆必有其主。
“秦姑娘,请将天渊剑拔出。”秦知香依言照办,一看到天渊剑的剑身,秦知香与陆西寅两人都呆了,原来它与秦知香的断剑一无二致,剑身锈迹斑驳,好似破旧不堪、脆弱老朽,范萦泽道:“这下你们相信了?”“可是、可是……”秦知香一下有点结巴,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断剑是一无所用的废弃之物,但如今看来似乎大有文章,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范萦泽顾忌陆西寅在场,不便解释太多,只说道:“天渊与天泓乃是秦门两把传世宝剑,以世上唯一一块‘赤玉石’做成,最先做成的是天泓剑,而后因石材尚有剩余,又造了一把形状稍狭窄的天渊剑,两剑中均封印秦门祖师的鲜血。”秦知香听得一愣一愣,咽了口唾沫道:“听上去是很厉害,可是我试过的,我这剑,啥都砍不了呀。”
陆西寅关心的却不是这个,夺口问道:“范萦泽,按你的说法,秦知香她,难道是你秦门的人?!”范萦泽答得模棱两可:“这要问秦姑娘她自己了。”秦知香只觉陆西寅神情有些恐怖,畏缩道:“别问我!什么秦门,我一点都听不懂呀!”一下气氛僵冷,最后范萦泽率先轻飘飘地返身回舱道:“天晚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只是这一石激起千层浪,秦知香还如何睡得着,只不断回想与秦易蓝相遇的经过,以及他谈起她的父亲之事,而无论怎么想,都没有个结果,不远处陆西寅同样是辗转反侧,而他们的船,已然逼近大若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