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帷幔入内,里面已经挤着两位大夫一位侍从。听到动静,三人都回过头来,见是赵云卿,纷纷行了礼。车内本来尚算是松透的,又进来两个孩子,却就有些拥挤了。
帷幔内那三人围着的,正是齐国的定西侯赵峥。
赵云卿一时没有上前,见到那竹编行军床上沾着的血迹,有凝固了的,有新鲜的。她似乎有些不适应,往往后退了退,便靠在了少羽身上。
少羽细看她,自她脸上读出一丝惧意。正想开口去安慰两句,她却好整以暇了。
“我父帅如何了?”她镇定地问。
两位大夫闻言,却面面相觑,仿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最后,只得勉强出一人解释:“侯爷同一处伤口反复为利箭所伤,每一次都未伤及动脉,因此失血尚可。可……侯爷就是一昏不醒了。”
“不醒是什么意思?”她终于握了握拳,上前去看。少羽也趁机跟去。
到了竹床前,只见那定西侯果然是一派深深昏睡的模样。双目紧闭,仿佛梦中有什么痛苦的事情缠着他,眉头也深锁着。乌青的脸色倒真的和早晨的赵云卿颇为相似。
那大夫回:“……若是单论皮肉伤,以侯爷的身体承受能力,他不至于昏迷不醒。可如今看来,侯爷的确没有醒的迹象,而且侯爷的脉息非常微弱。”
赵云卿耐心地听罢,那微微握起的拳松开来,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哦”以示回答。接着便跪下在竹床前,凑到定西侯耳边。
她喊道:“爹。”
定西侯自然没有反应。她静跪着,然后抬起定西侯的手腕,搭上中指和食指,自己亲手去诊脉。两位大夫见状,都后退几步将空间让给赵云卿,唯独少羽反而上前了两步。
一时间,帷幔内安静极了,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这一路上,少羽已经感受到赵云卿在定西侯军队中的待遇,众人对她多半恭敬。就连似乎为难了她的莫十三,也看得出实际上对她是有好感的。想必是因为她在这定西侯的军队中常常露面,且颇有些令人赞赏之处的缘故。
这一脉把了好久,久到两位大夫都有些疑惑了。他们自然知道这位小姐是懂医术的,见她这样,都不由得多想了几分。
少羽心中也感到有些异样,但他心中所忧和这两位大夫不同。他离赵云卿最近,赵云卿一丝一毫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此时此刻,他心中腾起一丝令自己激动的预感。
他咽了咽喉,俯下身去靠近赵云卿,轻唤了一声:“赵小姐,令尊的脉象如何?”
不料,赵云卿闻言神色蓦然一变,脸上露出一丝茫然,恍如刚刚自梦中醒来。不过,这个奇怪的表情只持续了倏忽一瞬,她就从容地放下了定西侯的手。
接着,她抬起头来,语气果断得有些嚣张地对二位大夫道:“你们先出去吧,这里我来看着。没喊你们,不用进来伺候!”
“这……”两位大夫颇有疑虑。
她便秀眉一拧:“你们也说他醒不了,一时半会儿能有什么进展?出去吧!”说着,又扭头去看那个侍从,道,“你也出去,这里有我就行了。”
三人都被她毫不含糊下了逐客令,暗中相觑一眼,便退出去了。
罢了,反正爹是她的。何况她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那车内一点空间,堵久了还空气不流通呢。两位大夫如是安慰自己刚受到赵云卿打击的心……
少羽则一直眉头深蹙,一言不发地看着大夫和侍从退出去。这下,帷幔内独剩下他们二人和昏迷的定西侯了。少羽非但没有起身与赵云卿保持距离,反而更靠近了几分。
他问道:“云邪?”
闻声,赵云卿脸上立刻绽出没心没肺的笑容,扭过头来:“哎呀哎呀,你怎么就看出来了?我还想再装一下呢!”
这语气,绝对是云邪无疑了。少羽蓦然松了口气。
他直起身来,绷着一张脸,道:“为什么先前醒来的是赵小姐?你跑到哪里去了?你什么时候醒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那小妖邪像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哈笑起来,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样凑过去,贱兮兮地问:“小景霄,你生气了?”
少羽翻了个白眼:“我为何要生气?”
云邪嘟了嘟嘴,好在他顶着一张赵云卿的脸,看起来倒是有些俏皮。可少羽脑中却莫名浮现出云邪本人那张脸这样嘟嘴的模样,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悚得他立刻远离云邪一臂远。
云邪又道:“那你是担心了?”
少羽脱口而出:“我担心个……”却没能说完。
他不由得愣了愣,心中蓦地涌起一丝酸涩的惆怅来。不可否认,他的确担忧着云邪醒不来。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对赵云卿一丝一毫的变化都留心观察。刚才发现这小女孩儿已经是云邪时,他立即松了一口气,也是不由自主。
这么说,他似乎对云邪还是颇为在意?了悟这点,他又悚了一下,更往后退了一步。
云邪见状,周了皱眉:“小景霄,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
少羽抿了抿唇,瞪着他:“不要加这个小字。”
云邪耸耸肩:“我现在也小了,直唤你景霄,我心中一点儿优越感都没有!你就委屈一下吧……何况,你本来就是小孩。”
少羽睨他,不语。云邪蹲起来,拍了拍膝盖,又站起来,脸上的笑容换做一脸苦恼:“我命苦啊。”
少羽听了,差点又给他翻了白眼。这小邪祟,戏到哪儿都这么足。
他懒得配合,一心惦记着自己的疑问:“你如今是什么情况?你醒了,赵小姐呢?”
云邪:“我醒了,她自然就睡了呗。”
少羽:“你的意思是?”
云邪哭丧着脸:“我可不是说我命苦么,这个小姑娘有灵力,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修来的,还不低呢。我那法力尽散的三魂两魄,哪里斗得过她,进入她体内反而是为她破了巫术,方才活活被她压制了几个时辰呢!”
少羽:“……”他不禁严肃地想,自己莫非真的是做了功德一件?
云邪倒是能屈能伸宠辱不惊,昔日做他的龙王子,法力高强,仙界大仙都拿他没什么办法。如今法力散尽,用一副身体都被人压制,却也不见他有什么怨忿。就是……悲情戏多了点儿。
这不,他才刚醒来,就将人家赵云卿一张可爱的小姑娘脸运用自如,随时都能捏出来一个泫然欲泣的表情。
“小景霄,我这以后搞不好就要和这小姑娘共用一副身体了,人世艰险,你是一国皇子,可要罩我。”
……试问论无耻,天下有人敢将自己排到云邪前面去吗?少羽暗道,人世再艰险,也不如你危险。
但他还是试着甩开对云邪的无限嫌弃,正色道:“你放心,赵小姐是定西侯的女儿,打完仗你就跟侯爷回齐国当大小姐吧,用不着我。”
闻言,云邪常常一叹,摇摇头:“我倒也想,只可惜,这位大将军阳寿将尽了。”
少羽听得心中憾然一震,瞳孔紧张得一聚:“没救了?”
云邪点点头:“他的胸口共中了十二支箭,箭头涂了巫药,是一种阴毒的多重巫术,你们凡人怎么净想这些邪术来害人?”
少羽听罢,本来一颗牵挂定西侯的心不由得抽空鄙夷了一下云邪,嘴上不甘示弱:“救你这一命的还是邪术呢。”
云邪:“……大将军是没有机会用这个邪术了,我看,他活不了不过今晚了。”
此话无异于宣布了定西侯的死亡。
少羽张了张口,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走回到床边来,去把了把定西侯的脉,那脉象果然微弱不堪。又去探鼻息,更是细若游丝。看来魂去已经是定数。一时间,他心中充满忧虑,想到齐国国运,便黯然失神。
可云邪这个没心没肺的小邪祟,才不在意少羽伤心还是忧心呢。他方才说了一通话,咽了咽喉咙,就嘟囔着“水水水”,眼下在车里转悠着找水呢。
东翻西翻,还真让他找到了一个水壶。打开一口气灌了大半壶,终于感到五张六腑都润泽了,浑身通透起来。
末了,良心发现般将水壶递给少羽:“你要不要来两口?”
少羽瞥他一眼,默然地接过水壶,也给自己灌了满肚子水。喝得只剩下一点垫底的了,才还给云邪,引来他一阵嚷嚷。
云邪如今外形是赵云卿的,声音也是赵云卿的,这样活蹦乱跳地吵闹,倒是让赵云卿那张脸上的表情像个真正的孩子了。
少羽突然想,与自己、赵云卿相比,云邪这个胡闹了二十五年的家伙才是个孩子吧?说仙人能长生,那也不尽然,但他们的确比凡人活得长多了。二十五岁的云邪在仙界,应当还是个小孩子吧?因而他再怎么闹腾,仙界也只是惩罚他,不会要了他的命。
如此一比对,仙界真是单纯宽容。倘若他敢像云邪这样恣意胡闹,那一条小命恐怕早就没有了。云邪说人世艰险……那还真是真诚的感慨啊。
那小妖邪将最后垫底的水喝了,抱着水壶坐在床前,脑袋靠着床沿,没精打采的样子真像一个为父亲忧心的小女孩儿。
半晌,他突然道:“景霄,我虽与赵云卿共用一副身体,但绝不会回候府的。你们的大将军一死,此役必输无疑,我们要在下次交战之前离开战场,找到萧舒寅。你是齐国送去卫国的质子吧?倘若被卫国人发现你现在在战场,你想想自己的小命,还能不能保?”
他难得这样认真说话,少羽还来不及诧异他的态度,就被他的话惊了一身汗。
这些事情,他还没想到。他的的确确只是一个小孩子,再成熟,脑子也顾不到那么深。倘若他有这段话中的觉悟,他就不会答应送赵云卿过来了。
见他呆愣,云邪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你放心,这次你救了我一条命,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今晚入夜,我们就走。你有什么办法找到萧舒寅吗?”
少羽周了皱眉:“……好像把我们送到这里的人是你吧?”
云邪耸耸肩:“我只能做到送上岸,方向可无力控制了。如果我所料不错,这里离东海岸不过五十里。”
少羽:“你知道这是哪里?”
云邪:“不知道。不过先前雨下得那么大那么诡异,我怀疑……是因为我的缘故。不好意思啊,为了保证送你们上岸,我力使大了。”
少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