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霄一夜不安稳,噩梦连连,醒醒睡睡。相比之下,赵云卿睡得也太死了,小小的身子埋在被子里,除了轻轻的呼吸声,再无其余声响。
翌日清晨,天初亮,便有仆人来敲房门。
景霄是惯于早起的,这一夜又并不安生,一点儿声响就将他叫醒了。他揉了揉眼睛,钻出椅子,正要下地,忽然发现赵云卿趴在床上,翘起小腿,精神抖擞,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格外敏感:“云邪?”
小女孩儿的笑意里添入一抹惊色:“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德性,有什么难辨的。景霄心中暗道,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也懒得回答他。下地朝门外回应了一声,那门便被推开了。
沈管家亲自前来,带着两个年轻侍女,侍女端来了晨起洗漱要用的一应器具。景霄扫了一眼,兀然觉得有些麻烦。他已经习惯了外面一切从简的生活方式,这种府中样样俱全、步步到位的状态,相比起来实在繁琐。
沈管家带两个侍女行了礼:“景四皇子,这是老奴为云姑娘挑选的两个侍奉奴才,您看看合意否?。”
景霄:“云姑娘?”
他略微惊疑,下意识转头去看云邪。云邪笑容满面,见他望来,还勾了个媚眼,脸上写着“是我是我就是我”的坦然得意。
沈管家:“逝虚道长说,女弟子不好带入长元观,今后多半安排在咱们府上住着。”
景霄:“……我师父人呢?”
沈管家:“走了,说是回城外观里去了。”
景霄听罢,抿唇不语,客客气气地对沈管家致谢:“有劳沈管家了。”
说罢,又转头对两个侍女客客气气地招呼:“云……姑娘就麻烦二位了。”
不苟言笑的沈管家回:“皇子客气了。”
两个侍女福身回礼,见“云姑娘”已经醒来,便去张罗了。那云邪也压根不客气,掀开被子就跳下床,撸起袖子到侍女端来的脸盆前准备洗脸。
当然了,不忘朝景霄致一声谢:“小景霄,费心了啊!”
……此时背对他的景霄眉角不自觉地跳了一下,隐隐觉得这个家伙留在这里恐怕不妥。何况……景霄看了看那边本要退下的沈管家,那严肃的汉子在听了云邪喊出的称谓后,也不由得顿了顿身形,那脚下差点儿打滑。
萧舒寅给景霄做师父,向来没什么照顾这个徒弟的觉悟。这一回了建昌,又已经向国主复了命,难得景霄还自己提出住回宅子里,他自然就甩手走了。
在说走就走这件事情上,萧舒寅的行动力绝不是普通瞎子可以比拟的。
但景霄能说什么呢?他不过就是个被居心叵测的外公应塞给人家的小娃娃而已。今次自己决定回宅子来,总不能怪道长不跟他住在这凡俗宅府里吧。
好在,景霄也早已惯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如今又有个闹腾不停的云邪在,他倒并不十分寂寞。
那自东海来的仙界小魔头,也是第一次以如此新奇的方式来到凡世。虽然法力、躯壳、身份俱不再,他似乎也没什么懊恼的。除了起初为自己那躯壳丢失而哀嚎了几声外,便不再有所牵挂了,竟真的安安然然与赵云卿共用一体。
偌大一个景宅,三两天就被他里里外外翻玩了个遍,这还是在有一半时间都是赵云卿醒来的情况下......
小半月后,景宅上下皆视“云姑娘”为主子。
就在景宅渐渐扫空以往的冷清,日益热闹起来的时候,卫国的大喜事降临了——骠骑大将军秦凛自战场凯旋归来,卫国举国欢庆,建昌城百姓迎接大军回城的队伍,挤挤嚷嚷排到成门外十里。
这样空前的喜悦,俱是因为听闻骠骑大将军此番一战将敌国打得全军覆没,使敌国在无还手之力,俯首称臣几成定局。
但这全城的欢天喜地气氛,与景宅的主人无关。
墙外热闹喧嚣,近的有锣鼓声、笑闹声,远的甚至还有炮仗声。这建昌百姓也是嚣张,非节非年的,就敢乱放鞭炮……可那又如何,今日谁会管这些小事儿呢?
墙里空气凝滞,宅子的下人大气儿不敢喘,知道主人在前庭,走路都纷纷绕开,一个个心情沉重。他们心情沉重也是应该的,这若是处理起景宅这位小主人来,哪怕他们是卫国人,也保不准能安然度过。
事到如今,本该嚎啕大哭的景霄,却平静得异常。
宫里早早就有人来宣旨,委婉要求景霄今天不要上街,不得召不要入宫等等,基本等于软禁。彼时天未亮,他领着几个仆人跪地接了旨,尔后也没有多看那圣旨,如常去做他每天要做的事情:练武、温书、静坐。都是萧舒寅那道人以往给他定的每日作业。
反倒是当时醒来的云邪,听了这个旨意后颇为不快,嗷嗷大叫。
“好不容易遇到一天热闹,为什么不让出去!我就不明白了,你一个小孩子,那老皇帝有什么好提防的……”他围着景霄,赵云卿的小辫子一晃一晃。
景霄懒得抬头,只道:“你别在我面前跳来跳去的。”
云邪不满:“为什么?你不委屈吗?我委屈死了,我真闹不明白你们皇帝……”
景霄投去凌厉一眼。
“……哦错了,是他们皇帝。”云邪舔舔嘴唇,然后迅速转了话题,“我们偷偷出去好不好?你也好刺探一下敌情。赵云卿的灵力还不错,我现在用得挺好的,躲过他们皇帝派来的那几个人不是问题。”
是了,萧塍除了下一道圣旨禁止孙子出门之外,还派了人来守着这座宅子。防个十岁的孩子,这样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景霄对云邪的提议不为所动:“不去。你要去自己去。”
云邪:“我要是被抓住了,也会牵连你的吧?”
景霄:“你不要被抓住就是了。”他睨过去一眼,“反正你被抓住了也比在我眼前晃好。”
云邪瞪大了眼睛:“想不到你这样嫌弃我!”
景霄举起手上温着的书,说:“你的小辫子晃得我脑壳疼。”
闻言,云邪斜起眼睛,去瞧自己脑袋上的辫子,里头塞了颇有硬度的银丝,因而可以活泼地翘起来。这是他的得意发明……本来赵云卿是不屑于在脑袋上整这些花样的,一日晨起,突然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云邪搞成了这个样子,她对着铜镜看了半晌,竟也没有拆掉。小辫子就这样留下来了。
只要人一动,那辫子就一跃一跃的,极其扎眼。
为此,景霄对赵云卿很失望。本来挺正常的姑娘,怎么渐渐被云邪给同化了呢…..
不过,他这个人不喜欢把太难听的话说出来,所以他只是自个儿憋心里,尽量少看那颗脑袋,尤其是云邪醒的时候。
“的确有些麻烦,这样出去容易被人记住。我还是用赵云卿的普通样子出去吧……”云邪一脸可惜地揪了揪自己的辫子,走了。景霄看他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这天,他为云邪敷衍了一个病中不出房的谎言,随随便便将府中仆人拒在了云邪门外。
听外面的动静可以知道,大军晌午过后就进城了。这时候,已经不只是喧嚣和鞭炮了,似乎还有人大白天放起了烟花。
景宅离城中主大街只有一个街区,那主大街上连续“咻——嘭——”的烟花燃放声清晰可闻。景霄已经将一天的日程计划都进行得差不多了。只是平日里他的静坐都在市内,这天换在了前庭。
沈管家活了四十余载,还没有见过这么镇定的孩子。
外头的欢庆宣告着他厄运的开始,他却淡然自若无动于衷。若不是他在接了旨之后还特意朝众人嘱咐了一句无比遵旨,沈管家真的要以为这个孩子只是懵懂不明状况了。
可显然,他心知肚明。
热闹从晌午到傍晚不止,酉时已至,景霄才松下盘坐的腿,回头瞧了一眼廊下,恰见到仆人提着食盒走过,便喊住了。
仆人行礼:“景四皇子。”
景霄走过去:“这是给云姑娘送去吗?”
仆人道:“是。”
景霄伸出手:“我去吧。”
“这……”仆人有些犹豫地看着比自己矮了小半身的主子,感到让主子亲自做事十分不妥。
然而这个主子没多看她一眼,也不理会她的犹豫,自己接过食盒:“你会去忙吧。云姑娘有我照顾即可,我们都是懂医术之人。”
仆人愣半晌,一句“是”的回应还没出口,景霄小小的身影就往云邪房里走去了。这时,夜幕已经降临,墙外突然“咻——”地蹦起一簇烟花。还没等人彻底回过神来,就“嘭——”一声,散开了。
景霄停下脚步,仰头看着那烟花,只是一簇,像是孩子玩儿的。花火纷纷落,绚丽而极致,火药的味道飘进来,带着某种危险的味道。
“景四皇子,圣旨又来了——”
长廊另一端,沈管家匆匆而来。景霄的眼皮没来由地一跳,身体蓦然僵滞了。他转过头,看着沈管家一步步走近来,拿着食盒的手有些不听使唤起来,微微抖动。
他听见方才烟花盛开的方向,传来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的欢笑声,还隐隐约约夹着童谣。
“四十载南与北,齐吞山,卫吞海,海漫山来山何在……”
民间比朝中更快地宣布,齐国无处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