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了。
平王府
新月阁前的紫红木槿与五瓣莲开得正好,迎风飘花,飞香萦人。
然,景能怡情,亦能伤情。
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远山如画,皇城如牢。
新月阁上,大长公主拨弄着琴弦,以沧桑的语调唱着满含悲情的《诉衷情》。
歌声落,琴弦断。大长公主自己挑断了琴弦,都说十指连心,望着流血的手指大长公主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也许是因为心里的痛苦太过深重,肉体的疼痛反倒可以忽略了。
樊簌见状急忙转身想去取来药物为大长公主处理伤口,却被大长公主扬手制止了。“樊簌,不必了,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樊簌凄凄地唤了一声:“公主······”在樊簌眼里,大长公主永远是新国公主,“大长公主”身上的负担实在是太过沉重了。
大长公主望着新月阁外的风景,“郡主还没有回来吗?”
说起素弦,樊簌难掩忧心,“没有,郡主在回来的路上下了马车,也不许府兵跟着。”
大长公主唇边出现一抹苦笑,“她长大了,我再也管不了她了······一夜不归,她难道不知道我会为她担心吗?难道在她的心里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大长公主双手按放在琴弦之上,“她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我怎会不爱她?”
“公主······郡主很爱你,你是知道的。无论你对郡主做了什么,她都会一如既往地爱你,永远不会恨你。”
“是啊······她爱我,她永远也不会恨我,我是知道的,我这么说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心里好过点。我不是无情,是绝情。”大长公主凄然道:“我希望她恨我,可我又怕她恨我,我真是天底下最失败的一个母亲。”
“郡主是个好孩子,她会体谅公主的。”郡主怎会舍得恨公主?若说这世间还有一个人能够全然地体谅公主、能够全然地谅解公主所做的事——那个人必是郡主无疑了······尽管郡主她现在什么都还不知道。
日出远山,长空无瑕。
皇城三十里外的树林内
山林有声,风过树梢。叶泛黄,秋意凉。丽人含笑,“你已经跟了我一夜了,不累吗?”
秋叶落于那粉衣女子身侧,黄粉相间,胭脂颜色自成景。
粉衣女子话音刚落,便有一人自她身后的树上飘了下来。
跟踪粉衣女子的人是一名女子,那女子有着倾国倾城的美貌。
“原来是翠萼姑娘。”粉衣女子微微笑道。
翠萼盈盈浅笑,“你知道我是谁,我却不知道你是谁,这岂非十分的不公平。”
“这世上还有翠萼姑娘不知道的事吗?”粉衣女子笑着反问。
“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秘密,翠萼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哦。”粉衣女子俏皮地眨了眨眼睛,“那翠萼姑娘知道些什么?”
翠萼笑着抚了抚自己垂在肩侧的发丝,眼露赞赏,“真是个聪明的姑娘,明明是我先问你的,现在反倒成了你问我。”
“翠萼姑娘谬赞了,我这样的榆木脑袋又怎能与翠萼姑娘相比!”粉衣女子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翠萼姑娘可知道我心里有多么忐忑——翠萼姑娘明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你,却还是耐心十足地陪我兜了一夜的圈子,跟着我到了这荒郊野外······我实在是猜不出翠萼姑娘究竟想做什么。”
翠萼柔声道:“也许我只是太无聊了,想要和你比比耐心。”
“若真是这样,输赢已见分晓。我的耐心比之翠萼姑娘可是差远了,翠萼姑娘可以放弃了。”
翠萼的声音愈发温柔,“你觉得我会听你的吗?”
羣峰环耸,宛转随溪,深林之中,木石掩映竹楼。
竹楼之内,淡蓝纱帐,药香盈室,琴音绕梁。
素雅紫衣,抚琴少女。床榻之上,入梦之人。
他能不能在这琴音的安抚中做个好梦?在梦里,暂时忘记那些折磨他的苦难,忘记那些鲜血和仇恨······回到那个温暖的家,那个让他疲惫的灵魂得以休憩的地方。
他的眉头舒展着,也许真的做了一个好梦,梦到了一些让他快乐的事。
素弦坐于琴台之前,素手拨弦,弹奏着《清音曲》,心中默默念诵《回向偈》。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普愿尽法界,沉溺诸有情。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普愿罪障悉消除,世世常行菩萨道······
慈悲为怀的大夏佛灵,信女素弦愿以慈悲之心渡世,行菩萨之道,受地狱之苦······只愿消尽秋世一族世代为国、为民、为君在战场上所累积的杀孽,只愿十五年前的悲剧不再重演,只愿黎民百姓免遭灾劫······
菩萨低眉,慈悲六道;素弦低眉,悲悯众生。
素弦有牺牲之心,亦有应劫之命,但未来事究竟如何发展,只有天才知晓。
竹楼前站着两名男子,一人长着一张娃娃脸,如女子俊俏灵动;一人面容阴柔俊美,卓尔不凡。
尤澐抱臂斜倚在竹楼前的楼柱上,姿态悠闲却面含愁绪,“尤倾,他怎么样了?”
尤澐口中的“他”是秋名扬,昨夜秋名扬半梦半醒,状甚癫狂,紧抓着郡主的手不放······那似抓住最后的希望的眼神,那似尤处于绝境之中的疯狂与凄绝之态让人几欲落泪。秋名扬的身上背负着滔天的仇恨,他的心里负载着对这人世的最后一丝眷恋······他的眷恋就是郡主。
秋名扬他······活得很辛苦。
尤倾负手望着前方的密林,“熬过了昨夜便逃过了阎王的索命符。”尤倾神情寡淡,似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的寡淡恰恰是因为他太过在乎。因为太过在乎,也就过分害怕失去,便只好装作自己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尤澐抬头望天,眼中光影流散。“尤泠还未出现,也不知她是否出了什么事······”
尤倾心中亦有相同的忧虑。按理说,尤泠应该是最早脱身的人,但她如今却不知所踪。“她不会有事的。”虽然忧心,尤倾却选择了相信尤泠。
尤澐点头。
正在两人凝思之间,一直萦绕于耳畔的琴音却戛然而止。尤倾与尤澐同时转过身去正对着竹楼,竹门被人缓缓推开,面无表情的尤隐自竹楼里走了出来。
尤澐眨眨眼睛,已明白尤隐做了什么,“尤隐,你——”
尤隐面无表情地淡淡答道:“她该休息了。”
尤澐愣了一瞬,随即笑着点头,“你做得对,她的确该休息了。”
尤隐将房门轻轻关上,随后带头走向密林,尤倾与尤澐紧随其后。约莫走出了三十步之后,三人停下了脚步。
尤隐背对着两人站着,“尤泠还没有出现,恐怕是遇上了麻烦,暂时脱不开身。”这世上能绊住尤家人的麻烦必定是个大麻烦。
“恐怕不只是尤泠遇上了麻烦,整个尤家都被麻烦缠上了。”尤澐微微皱眉,“尤隐,我总觉得我们已经被人盯上了,而且还被人利用了。”
尤倾纠正尤澐,“不是被人利用,是相互利用。”世间事因果循环,交替轮转,谁又说得清始终呢?
利用,从来就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
尤澐眉峰上扬,“你是说——”
“尤澐,你还不明白吗?”尤倾侧头望着尤澐,“郡主走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路。”
“置之死地而后生——”尤澐震了一震,“我本以为我们走的路就是一条不能回头的绝路,没想到郡主和平王一样——总是费尽心力为我们寻找生路······”尤澐扯起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郡主是要把自己逼入绝境啊!火炙的痛苦,寒冷的绝望,她是想要一个人尝尽这世间的苦辛吗?”
直到这一刻,尤澐才真正明白他们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尤澐敛去笑容里的苦涩,昂了昂头,“哥哥们,我现在明白还不晚吧!”
尤隐回过身来,三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彼此眼中俱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喂——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一道如黄莺出谷般悦耳的声音响起。
三人同时回头,木樨树下,木樨花纷飞,粉衣女子巧笑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