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外
素弦扶着兰亭夫人上了定安侯府的马车,正要转身离开,兰亭柳眷忽然叫住素弦,“素弦,我有话对你说。”兰亭柳眷望了一眼素弦身边的平王府卫和马车,又道:“我送你回去。”
素弦并未多作迟疑,即刻点了点头。
寒光,寒冷的月光。
在寒冷的月光之中可能看到如火般的希望?今夜的月光很美,柔和生晕,并不给人以寒冷的压迫感,但那沐浴在月光之中的男子破空刺来的一剑却让袁募看到了寒光。
那月神的宠儿一剑刺来之后便消失不见了,袁募才刚意识到自己被刺中了,那刺他一剑的男子便不见了踪影。袁募甚至还未看清那男子的脸,他只有一个感觉,那男子不是人,只是月下的一道剑光。
袁募捂着自己流血的伤口,开始觉得冷,那已经消失了十五年的恐惧感觉又开始来折磨他。今夜,勾起了他最为不堪、最为脆弱的记忆。十四年前,他的父亲为了培养他亲手把他丢入了野兽群中······无边的恐惧,生死不由自己掌握的绝望,足以让人崩溃。
他叫“袁募”。募者,安集吏民,顺俗而教,简募良材,以备不虞。
当然,这只是好听的哄人的说话。其实,他只是一个替主人卖命的奴隶。
他的父亲叫“袁鞍”。鞍,鞁具也。即放在骡马等背上供人骑坐或载物的器具。
这也是一个奴隶的名字。
他隐约知道自己的父亲原来不叫“袁鞍”,“袁鞍”这个名字是丞相“赐”给他父亲的。后来,他的父亲喜欢上了这样的名字,就给他也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他有时候会想,他的儿子是不是也要有一个这样的名字?
袁募在十岁以后就忘记了“恐惧”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因为十岁以后他开始被丞相赏识。“袁募”这个人终于有了存在的价值,不再是可以随意被人抹杀的下人了。
可是,今夜之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袁募的神色很平静,平静得带有一种书生的温雅。可是,袁募的心里却涌动着惊天巨浪。一种前所未有的暴虐之感席卷了他,他想要毁灭这人间,他想要很多人死,他想要······他想要的东西很多。
丞相袁旭很快带着人来到地牢,看到一地倒地不起的人和站着流血的袁募。
袁募看到袁旭过来了,便立刻朝着袁旭跪下,“相爷,请赐袁募死罪。”说到“死”字,袁募显得很平静,他一直是这么平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书生的温雅,死人的安详······多么矛盾,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怜!
袁旭有一刹那的恍惚,袁募的脸有一刻与袁旭心中的另一个人的脸重合起来。袁鞍站在袁旭身后,脸色有一刹那间的灰白。
袁募胸前的伤口不住地流血,青色的衣裳血红一片。
袁旭的右手负在身后,“袁募——你起来!”
只是一句话,便已决定了袁募的命运。
袁鞍暗自松了口气。
袁旭也不叫袁募下去疗伤,“怎么回事?是什么人伤的你?你可看出了敌人的来路?”
“袁募辜负了相爷的信任,并未看出敌人的来路。”袁募缓缓站起来,主人要你生便生,要你死便死;主人要你跪着便不要站着,要你站着便不要跪着。“而且,袁募只见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还是特意留下来等着给我一个教训。”
那个人明明有能力杀他却只是伤他,明明有能力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却偏偏要留下一点痕迹。
如此作为,只为——
“示威——”袁旭铁青着脸吐出两个字,眼中的狠辣之色让人不由想要退避三舍。袁旭冷笑一声,“没想到我袁旭也有让人如此羞辱的一天——”
袁旭自认谋划得当,今日之事若是成功,大长公主在大夏的地位将一落千丈,平王府也将失去最后的倚仗。没想到棋差一招,机关算尽反被那尚不能确定来路的敌人反将一军。
袁鞍道:“相爷,今日之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袁旭智谋超***猾非常,当即明白过来。“你是说有一股看不见的势力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挑起多方争端——坐收渔翁之利······”
袁鞍点头,“真正可怕的不是今日对相府出手的势力,反倒是那股在幕后谋划一切的势力。”
今日对相府出手的势力实力已是如此惊人,那在背后操纵一切的势力又是何等的可怕!能够不露痕迹地利用那股与相府敌对的势力——其布局之巧妙、实力之强劲、势力之庞杂由此可见一斑。那在幕后操控全局之人智谋之卓绝、城府之深沉委实令人心惊。
袁旭稍作沉吟,“辽王——袁鞍你去查查今日之事可与辽王有什么牵扯。”袁旭眼神犀利非常,脸上浮现出一个复杂的笑容,“若那幕后之人是辽王,相府坚持多年的立场可就要变了;若那幕后之人不是辽王——”袁旭以一种叹息般的语气说出后一句话,“这大夏的天可就要变了······”
想到其中的厉害关系,袁鞍神情微变,“袁鞍这就去查。”
袁鞍走得很快,快得没有时间去关心自己儿子的伤势。
袁鞍走后,袁旭便把注意力放到袁募身上。“袁募,你已经强大到世间少有的地步,今日却败得一塌糊涂——你可知是为什么?”
袁募恭敬地道:“袁募请相爷指教。”
“因为你还是一个‘人’——”袁旭语气森冷,“你若想无敌于天下,便不要再当自己是一个‘人’!你爹把你教得很好,但他还没有教你怎么不把自己当人看!你若不再是‘人’,便不会再有恐惧,也不会再畏惧死亡和痛苦。”
袁募神色苍白,也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因为袁旭的话。“就像······那幕后布局之人一样吗?那个······‘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是这样吗?”
袁募的话说得断断续续,但他已听明白了袁旭的话。
不要再把自己当作一个“人”——不要再做“人”!
“对!只有断绝七情、剪除六欲,才能肆意地玩弄人心、操纵人心。那幕后之人已经算不上是一个‘人’了······一个人要想掌控人心有很多种方法,其中最简单的一种便是以‘虚假的真情’欺骗,但是欺骗会让人痛苦,而人是无法长久地忍受痛苦的。”
“所以,一个人若是不想痛苦便不能把自己当人看。人有心便会有情,便会因为欺骗而痛苦。人一痛苦便会容易犯错,也就不能再肆意地操纵人心。”袁募停顿了一下,苍白着脸问出一句话,“袁募斗胆,请问相爷······做到了吗?”
袁旭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你爹也没有做到。所以,袁募,我希望你能做到。”袁旭顿了顿,又加上一句,“袁募,你活到今日并不容易,我还不想对你失望。”
不想对你失望——
袁募开始微笑,“袁募不会让相爷失望的,袁募也不想再有痛苦的感觉了。”这个微笑让袁募身上出现一种迫人的光彩来,这是一种说不清含义的笑容。
这个笑容,也许是袁募为“人”的最后一个笑容。这个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交织着生与死,交织着绝望与顿悟,交织着幻灭与重生······
袁募的梦碎在了这一日。
命运是什么?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够掌控自己的命运?霸主豪雄,阴鬼谋士,掌控得了人心,却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怨天恨地,诅咒命运的无情,都已无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