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的父亲陆奥生，曾是东京陆氏会社的一名部长，会长陆奥弘一的长子。不久之前，会社被人指出在产品中添加违禁物品，一夕之间名誉扫地，陆奥家所有的产业遭到查封，会长也被警察逮捕。
作为陆奥家的孩子，我在母亲的家乡长大，负责抚养我的姥姥去世以后，我被从内陆长野的横壁大山中接来。这时的我中学毕业，由陆奥家替我申请的高中，无一例外，全都被拒绝了。
小岛高中，是唯一一所不因为身份而拒绝我的学校。
我走在洒满阳光的校园里，炙热的太阳烤得正午的地面发烫，裸露在皮鞋外的脚踝有种被灼烧的感觉。一种庆幸而又担忧的感觉打心底腾起。
走出校门，父亲回头看我一眼。我于是放慢脚步，跟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往前走。
尽管我们在清晨就出发，混在车站的茫茫人海中悄悄来到这座小镇，但我不知道那些扛着相机的人会不会再次跟来。终日被各式各样的人追逐着，我已然变成了一只惊弓之鸟。
我想父亲也是一样，他总是警惕地走着，甚至不愿意让外面的人知道我是他的孩子。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考试完以后立刻回到东京的母亲那里去，因为那里还有不少麻烦的事情等着我的父亲去处理。但是用完午饭以后，他说——
“校长先生说，考试合格的名单将在下午公布，”父亲的脸藏在眼镜后方，“我想，也许这次我可以陪你去看一看榜单。”
“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静美被排在榜首的样子呢！”他又这样补充道。
我惊讶得连嘴也来不及合上，我的脊背挺得笔直，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啊！真的吗？那简直……太好了……”我摆出父亲想要的笑脸回答说。父亲忍不住笑了：“这个小镇看起来不错，我们一起走一走吧！”
“不过，您不是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吗？”我轻轻踢动着地面的石子，终于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虽然我曾无数次想象着要像其他的同学那样，有父亲或者母亲陪着去看成绩的榜单，因为这是我是从来没得到过的待遇。但是现在，这个愿望竟然这样轻易地就要实现了，这样的惊喜却令我措手不及。
可我并不敢和父亲一同去看今天的榜单，去看那个或许不够理想的成绩。
“噢，那些琐碎的事情，先看完榜单，之后再去处理也是可以的。”
也许是小镇安静的氛围令父亲今天的心情格外好。毕竟自从夏天开始，至今发生了太多复杂的事情，也许他也想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东京的紧张生活吧！
我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他的身后。
“静美，这一次，也能够拿到第一的吧？”
父亲突然停下脚步来问我。
我的脑海里闪出试卷最后的那一题数学题，无论我怎样验证，都不能得到正确的结果的那一题题目。那道占据了考试分数四分之一的题目。
“恩，当然没有问题！”我抿着嘴瞪大了眼睛，身体站得笔直，我想这样父亲一定会相信我。
“很好！我就知道你可以的！”父亲的手拍拍我的肩膀，微笑着往前走去。
5.
小镇安静得很，没有一点儿报社成员的影子。
吃过午饭，我跟在父亲身后，沿着一小段水泥马路往前走，路的一旁斜斜伸出一条石板铺成的街道，路口的路牌上写着“庙街”，大概就是这条街道的名字吧。
父亲将墨镜收起来，他带着我从水泥路面，跨进那条街道的青石板。
青砖，灰瓦，青石板。
沿着弯弯曲曲的老街小巷往前走，有些嵌着木质排门的老墙，有的裂开一点缝隙来，可以看得清墙上的泥巴和草梗，依稀辨得出那是用竹墙支撑起来的老屋。拆开了大排门的店铺，做着干货生意、糖果生意，还有卖布匹的，卖字画的，卖米面粮油的。
有佝偻着腰的老爷爷，端在包子铺的柜台后面，对往来的顾客笑呵呵地点头。
我们借着店铺投下的阴影继续往前走，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焦躁中等待着成绩的我，除了往前走，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总算找到一家青砖灰瓦高槛的书店，大排门被拆下来，里面摆着书架。
我停下来，询问地望向父亲。
“去挑一本喜欢的书，作为成为高中生的礼物吧！”父亲说。
我惊喜地望向父亲，看起来今天他的心情非常好。他微笑地望着我，肯定地朝我点一点头。
太好了！我的父亲他，竟然要送给我入学的礼物！这是我从不敢多做奢望的事情！
于是我们便一前一后走进书店里去。
书店门的斜对面，是一条打主道延伸出去的巷子，凉爽的海风透过巷子从门外吹过来，吹进店里，室内的温度忽然就比外面低了许多。只不过隔了一道门，酷暑被留在门外。
原来这是一家国立书店。
老旧的排门，掉了漆的书柜，陈旧的木书架上摆满了新的书，几个大孩子小孩子坐在柜台边宽宽的长凳上，每人抱着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
柜台后面，穿着工作装的女店员正埋头看书，察觉到我和父亲进门，她微微抬头，向我们点点头打招呼。
父亲也向店员点头微笑，然后在柜台对面的木书桌前坐下来。他用手背摸摸冒着汗的额头，我离开他，来到书架旁边兜着圈子。
真是一家小得可怜的书店，只有一排很高的书架，顶层几乎快要触到屋顶。我围着它走了一圈，书架的后面靠着一张矮脚的凳子，蓝天和白云透过开得很高的方形窗户，落进我的眼里。安静的店铺里，充斥着只有书才能发出的铅和墨的独特味道。
那些被考试带来的焦虑，也因为受到这样的书香的安抚，而渐渐平静下来。
我上上下下搜索着寻找想要的书，当我再一次仰起头，在高层的书架边，我发现了一本蓝色书脊的新书，封面上依旧套着塑封的胶带，我踮起脚努力识别它的身份，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竟然是一本《星的王子》！
曾在山外上学的世雄叔向我讲起过这本书。他说，书中的小王子拥有整颗星球，可是他却爱上了某一天突然出现的一朵玫瑰花。
“王子怎么可能会爱上一朵玫瑰呢？”我问。
“哈哈，那个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啦，也许你可以读一读这本书。”
世雄叔说，等他下次放假回家的时候，可以给我带回一本来。可是他还没等到新学期开学，就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从小体弱，走起路来病怏怏的，突然死掉也并没有让大家感到意外。只不过，我再没有机会看到他带回来的新书。
我于是决定向父亲讨要这本书，因此更加用力的踮起脚，以便能够拉长身体拿到它。可当我的手指刚刚碰到书边缘的时候，那本书突然腾空而起，一下子从书架的另外一边消失了。
我透过书架上的缝隙，诧异地见到一抹灰蓝格子衬衫的影子，从书架边飘到高高的玻璃柜台前。
书架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柜台前的少年，手里正拿着那本《星的王子》。我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可是安静的书店里传来对方清晰的说话声：“阿姨，这本书，多少钱？”
“一千三百五十四元。”柜台内的店员回答说。
明明是我先看到那本书的！我透过书架，忿忿不平地望着那个掏出钱夹准备付账的少年。这时，他却突然停止了付账，侧过脸朝我的方向看过来。我看到他侧脸上细长的眼睛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他摇摇头，诡异地笑起来。那样的笑脸在我眼中充满了恶意。
抢到了别人看上的东西，所以感到得意吗？
我咬紧了嘴唇，在书架和书的掩护下，去看坐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的父亲。父亲今天的心情非常好，我真担心自己会做出什么让他感到不高兴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低下头，原本我是打算冲出去与那个人争论一番的。可现在我决定忘掉这件讨厌的事情。
一阵杂乱的脚步在门外响起，一群少男少女从书店外的青石板街道跑过，一个比他略微矮一点的男孩在门口停下，他叫道：“绚，快一些，录取的名单就快要贴出啦！”
“好的，我马上就来！”高高瘦瘦的少年付过钱，收起书，三步并做两步，跨出书店高高的门槛。少年一转身，灰蓝色的格子衬衣就不见了。
父亲被这个声音惊得站起来。
书店里安静得出奇，他走向我，压低了声音说：“静美，选好想要的书了吗？买下后我们也去看榜吧！”
书架上再没有第二本《星的王子》，我也找不到别的什么想要得到的书了。
6.
校门外的公告栏前，早已经聚满了等待的学生和家长。
门卫大爷穿着白背心站在门边的落地扇前，风呼啦啦吹着，白背心上依旧汗涔涔一片。越过草坪和教学楼前的银杏树，远远可以看见教学楼的走廊。几个教员抱着试卷在各个教室门前穿梭。
“请问，录取的名单什么时候能够公布？”我跟着父亲挤过人群，附在铁栅栏门边，向里面的门卫大爷——那个尖嘴猴腮、正用一根小棍子剔着自己的牙的老头打听着。
“午后三点半钟。”大爷收起小棍子，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着脸和手，回答说。
我看了一眼父亲手腕上的表，现在还不到午后两点。
父亲转过身，看见蹲坐在校门两旁灌木影子里的，密密麻麻的学生和家长。他看向我，露出一个笑脸。
可是我笑不出来，我担心着那并没能写完的试卷，可是我什么都不敢说。
我只能说：“再去一次那条街好不好？”
“就在这里等一等也没有关系，这可是我第一次陪你来看榜单噢。”
“可是迟早看，结果都是不会改变的。”我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低着头辩解着。
“看来静美是非常有信心的呢！”他说，“难怪连校长先生也说，你一定可以通过考试的……”
啊！校长先生，我多担心会辜负了他的一番好意。
“拜托你，我们再去那条街好不好？”距离宣布结果的时间越来越近，我感到自己越来越不能够维护那份故作镇定的伪装了。
父亲用不能理解的眼光望着我，毕竟最后，他仍旧点头应允了我的要求。
转身离开人群，那一抹灰蓝格子的少年再次从我身边一晃而过，他和一群兴致勃勃的中学生一起，像一阵风似的，朝校门的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