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天,从东京开来的列车,飞快驶过横跨在海上的铁桥,停靠在小镇的站台上。空中的电线上并排立着几只海鸟,淡定地俯视着人们上下列车,我们走出闸口,顺着路人的指引,前往镇上的小岛高中。
几只海鸟纵身一跃,扑腾着翅膀盘旋在我们头顶。
隔着栅栏站在校门外,园子里静得出奇。
大片的安静的草坪像缎子一般铺展开来,一株老银杏树端坐在草地中央的花坛里,太阳光洒在树叶上,泛起一叠叠干净的光泽。
学校门口那个高颧骨尖嘴巴的门卫大爷站起来,手遥遥指向草坪尽头的一排樱木。
穿过树荫,往前走,走下一排台阶,就看到被樱木和珊瑚树簇拥着的一栋小小的老楼。
知鸟声突然响起来,打破了夏日里的沉寂,一叠声儿,一叠声儿。
过了一阵,声音渐渐弱下去,时不时传出一声两声来。
“知鸟——”、“知鸟——”
我跟在父亲身后走进老楼,爬上三楼。
那是校长的办公室。
父亲把脸上的墨镜摘下来,放在随身的手提包里。他和我对视一眼,我深吸一口气,他于是抬起手。
“咚”、
“咚”、
手指叩在虚掩的木门上,回声在空旷的走廊上晃荡。我站在父亲的身后,他的后背挺得笔直,衬衫上映着星星点点的汗迹。
“请进。”里面的人回答说。
父亲的手推开那扇没有声音的门,他那修理得非常整齐的侧脸在这时向我点了一点,我紧紧捏住自己的拳头,露出一张信心十足的面孔。
房间随着被打开的门缝逐渐展开。不大的办公室靠墙摆放着书架,几乎遮挡了整整一面墙壁。而正对着门的地方摆放着校长的办公桌,坐在桌子后面的校长背靠着窗户。
窗帘是打开的,海鸥迎着午后的太阳,在不远的蓝色水面上翱翔。
是大海!
我惊喜地看向父亲,可是父亲并没有看我,他向黑头发的清瘦的校长弯下腰,以显示他的谦卑:“您好,我是陆奥生,让您久等了。”
校长并没有回话。我的目光终于注意到正对而坐的校长,他握着笔的手保持着原来书写的姿态,桌面摆放着一张只写了一半的试卷。他的目光却一直望向我。
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还好父亲在这时候扶住我的肩膀,我歪着头再次看向父亲。
皱着眉头的父亲对我点点头,他的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似乎在问我: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只是,校长的目光让我感到害怕。我的眼睛告诉他。
可是父亲摇摇头,他听不懂我的眼睛。
校长依然微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似乎又不是在看我。他的手引向桌前待客的椅子,对我们说:“请坐。”
说完他把手里的笔放在桌面上,随手拿起一本书,刚好盖住那张试卷。接着他绕过书桌,取出屋角茶几上的茶盘,透明的玻璃容器里盛着新鲜的茶水。
他取出两只水杯,清澈的茶水从玻璃容器里被倒出来,散发着好闻的味道在杯子里打了一个漂亮的卷儿。水面晃动着,最后,水在杯子里平静下来。
他把杯子放在我和父亲的面前。
我的目光注视着杯子里的茶水,我的心情渐渐平和。父亲在桌下握了握我的手,他让我站起来,向校长行礼。
我看到校长走回座位,顺手给自己面前的空杯子也添满了水。他坐下来,眼睛再一次盯住了我的。
我面朝大海的方向站起,鞠着身,海风将我额前的刘海吹起来。
“我是薄叶静美,请您多关照。”我弯着腰,脊背绷得像是一张弓,一动也不敢动。
2.
“请坐下来。”我听见校长说。
我于是坐下来,海风吹动窗帘,海上没有一只船的踪影。我的双手捧着面前的玻璃杯。校长的眼睛仍然落在我的脸上,我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
谁也没有再说话,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静止了。
“谢谢您的邀请,静美她真的非常需要得到这个机会,所以拜托您……”父亲终于打破了沉默,我望向他,我原本以为他对我学业并不那样在意,现在看来,倒是我错怪了他。
“她的功课,怎样呢?”校长看了一眼桌面上被书压住的试卷,他再一次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看了看我,然后转过脸向父亲问道。
“她在长野的学校,每次都能够拿到第一名的。”父亲在这时将我的履历递到校长手上。
听到父亲说这样的话,我在茶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的脸,我的嘴角微微颤动着。校长翻动着我的履历,他眼镜后面也渐渐浮起一丝笑意,可是一瞬间之后,却又消失了。
“高中的履历是完全空白的吗?”他反复翻动过我的履历本之后,终于皱着眉抬起头来,问道。
我看了父亲一眼,可是父亲并没有看向我。
“是啊,因为家里的变故,这孩子没能够得到高中的入学机会,”父亲回答说,“不过,她是个非常用功的孩子,请务必给她机会。”
“可是,之后能够像其他学员一样,完全理解所有的讲习的内容吗?要知道,新生期末考试就要开始了。”校长先生为难地说。
“是啊,已经错过了一个学期的课程,所以才要拜托校长先生,尽快让她回到课堂才好!”父亲再次站起来,向校长鞠躬拜托道。
我咬着下嘴唇,因父亲为我所做的事情感到难堪。
“校长先生,请允许我参加期末考试!”我也站起来,请求说。
“你有信心通过期末考试吗?”校长先生吃惊地推推眼镜,问,“如果不能够全科通过考试的话,入学这件事就会变得非常棘手了,你觉得自己能行吗?薄叶?”
噢,您是说考试吗?我的心里绽放起满山遍野的山花。
“也就是说,您同意让我参加考试了,对吗?”我抬起低垂着的头,面上是掩不住的欣喜。
校长点点头。
“下个礼拜五,是一年级学员的第一次期末考,请你到时务必前来,我会安排你参加考试,”校长严肃地说,“你一定会全科通过的,对吗?”
“是的。”我看了一眼杯子里温凉的茶,海风吹得茶水的表面翻起了褶,我抬起头来,自信满满地望着这位好心的校长先生。
“谢谢您,校长先生。”
心脏噗通乱跳着,我站起来,用力朝校长先生鞠了一躬。
校长先生的回答,是这整整一个夏天以来,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
3.
我叫薄叶静美,是来自长野横壁山学校的绝对优等生,中学毕业以后,因为许多复杂的原因,原本应该成为高中新生的我,意外沦为家庭学员。
沮丧的我直到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才终于来到这座海岛小镇,得到校长先生同意让我参加考试回答。回到住地以后,我把自己关进房间,不分白天和黑夜,拼尽所有的力量去复习功课——我必须全科通过这一次的期末考试,才能留在那所学校——那所全国仅次于青学园的名高中,继续我的学业。
一个礼拜之后,我最期待的考试在岛上的花原小镇举行。
和上一次完全不同,这一次的校园一下子热闹起来,校园的树荫下,长廊里,聚满了等待考试结束的家长们。
二楼考场,我正咬着嘴唇发呆,懂得的题目全部完成,我抬头看看窗外:蓝天,白云,纯粹的交映着,一株大树笔直地矗立在围栏边,树冠直冲云霄。
知鸟躲在树冠里,深深浅浅地唱叫着。
直到考试结束的铃声盖过知鸟的声音突然响起,监考的教员来到身边,我才手忙脚乱地在答卷上填写自己的姓名和座位号码。
试卷被收走,考试就此结束。
我听着考场上空回荡着的退场广播,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最末的那一题数学题目,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办法得到正确的答案,那一题足足占据了满分的四分之一。
同一个教室的考生们收拾着自己的笔和橡皮,一个接一个离开。我也只好站起来,被陌生的面孔簇拥着,来到教室外的廊道。我的目光越过楼前那株独居的银杏树,那整齐的草地和点缀在绿草上的樱木,映衬在蓝天白云之下,即使现在校园里人声鼎沸,熙熙往往,也让我觉得安静极了。
那棵树,她有多大的年纪了呢?布满了褶皱的树身,一个人的手臂都合抱不过来吧!她那向四周伸展开的繁茂的枝叶,在太阳光下拥抱着树荫的姿态,多像温柔和气的姥姥啊。
那时我抬头仰望着天空,我感到自己一定羞红了脸。一直要我成为第一名的姥姥一定想不到,她最值得骄傲的孩子,她以为一定会考入青学园的孩子,竟然连一所名高中的入学考试都进行得这样艰难。
“如果不能够全科通过考试的话……”
校长的话在我的耳边响起。被拥挤的人群推搡着走下扶梯的我,望着不远处被樱木和珊瑚树簇拥着的那栋老楼,突然我对那位好心的校长感到愧疚,他给了我这样珍贵的机会,而我竟无力做好。
我不过是一个从长野偏远的大山里来的,一个没有一所高中愿意接纳的、只能躲在房间里,依靠自修学习的女学生,想要全科通过小岛高中这样、排名仅次于青学园的名高中的考试,果然不过只是妄想吧?
我一面为自己感到难堪,一面沿着人越来越少的楼梯走下去。转过教学楼旁边长廊的角落,父亲约好将在那里等我。
校长先生和他一起站在那里,我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背,迈着脚步走过去。
“考试怎么样呢?”父亲站在原地等我,他问。
我向校长先生深深鞠了一躬,他点点头便离开了。
“完全没有问题!”我再次挺直了腰,说完这句话之后迅速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海水的腥味聚在我的鼻腔里,我很久都不敢将它吐出来。
“看来,和以往一样,这次一定也考得非常不错啦!”
父亲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他拍拍我的肩膀问:“饿吗?我们到镇上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他说着,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架在鼻梁上,然后转身走出长廊。我跟上去,手扬一扬,试图抓住他的衣角,可是他的脚步很快,我的手于是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