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云贤隐居在一个梦幻般的地方,那里山清水秀,不掺半点尘俗。有银河直落的通天白瀑,有随风飘散的白雾;有畅游清河的红锦鲤鱼,有翱翔天空的比翼雄鹰。
唯独没有人世凡俗的勾心斗角,江湖的腥风血雨。
这里,也因此得名——流云仙境。
萧易寒和龙九一齐驾车而来,在见到这等景象时,纵然是自小便游历过中原大陆各地的萧易寒,也不由得惊叹一声,人间仙境!
萧易寒道:“看样子这位南老先生倒是很会养尊处优。”
龙九道:“是。他过得比我舒服。”
萧易寒道:“不知道你要这样的人做属下作甚。”
龙九道:“亦师亦友,亦尊亦卑。”
南云贤是个五十余岁的老头子,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无不显出他的老态,眼角处的皱纹如一笔一笔画上去的那般繁多,深邃的一双瞳孔中看不出一丝生机,几乎无法在他脸上众多的皱纹中找到那一双眼角。他总喜欢穿着一身通白绣金边的长袍,在云雾缭绕的山涧雅阁里下棋,闻着飞天之下的大瀑布,还有白鹤展翅高飞时的嘹亮鸣声。
简直如诗如画,像极了一位仙人。
萧易寒和龙九在看着南云贤,而南云贤却不理会,依旧在下棋。
在这里,只能听见瀑布的声音。
龙九没有说话,所以萧易寒也不说话。
南云贤皱着眉头注视棋盘,独自摇了摇头,喃喃道:“想不通,行不通……”又过一阵,南云贤突然大叫道:“有啦!”
指夹白子,落于众军之围,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好棋!”
萧易寒与龙九同时赞叹一声。
南云贤也终于站起身来,看着龙九,却不行礼。而是捋捋胡子,淡淡地道:“你很久不来了,今天怎的还带了个客人。”
龙九道:“这位客人的能耐不小。他想请先生去下一盘棋。”
南云贤道:“哦?……也罢,老夫多年不出云山,出去走走但也无妨。不过,我倒想看看,我这一去,是要和哪位对弈?”
萧易寒道:“老先生当然认识洞山棋仙洛振陇吧?”
南云贤那双眼中突然闪过一丝光芒,那一刻仿佛又充满了活力,但很快又退却消隐。他道:“竟是他么?老夫年轻时曾与他对弈过一次,下足了四天四夜才分出胜负……呵呵呵,侥幸之至,让老夫稍胜一筹。仅此一筹。”
萧易寒道:“论棋道,或是老先生更胜一筹。但论胆色,却是那洛振陇更胜一筹。老先生多年足不出户,却不知那老儿常年游走四方,居无定所,论是观局者,阔以大事也。”
南云贤闻言,突地大笑道:“你这后生小辈,讲话倒是客气。老夫凭你这道字,便定要与你出去寻那老儿,再胜他一次。”
不知为何,这世上大多数功成名就的人,最后都喜欢隐居,寻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这一点,在文道这一方面体现最是显著;于武道,却是不多。
但这位洞山棋仙却非行其道,他以走遍天下之阅历,用以扩张棋盘上情形对弈应对之法。
但是萧易寒却知道,现在这位洞山棋仙身在何处。因为有人设了一局棋,让这位棋仙闻名不得不来。
棋局设在红愁崖的山壁上,一枚棋子就有七八尺长宽,巨大无比,且无人能将那棋子拿下,下棋之人只能以内功运动之。所以这也造成了一个问题,似洛振陇这样的棋道高手,若无内功,也无法下棋;而若是有人自持内功强大,随意搬弄棋局却不能得胜,就要被棋局所伤。
听闻这棋局一般被破开,山壁便会倒塌,里面是设下棋局的仙人所留下的绝世武功秘籍,得此秘籍,既得天下!
行程即刻出发。红愁崖位于中都以北,这一去定是要路过皇宫的……
三人没有带上多余的人马,只似游乐一般,一人一马并肩骑行而去。只是一路行来,三人都并不多话,且以山路居多,更无景色可言,自然无话可说。
一直行了三日左右,人马终于到了皇都邻城——封邱城。
天色正是下午时分,一道暖阳照在人的脸上,心中便是有了寒意,也要褪去不少。萧易寒东张西望着,似在打探周围,又好似无聊看看,解闷罢了。而龙九爷和南云贤,便跟在他的身后,时不时交上一两句话。
“进了城,何不去喝点小酒?”
这是南云贤提议的。
“正有此意,我向来便好游山玩水,虽然封邱城我也到过一两次,但是这儿的酒,可是让我非常惦记的。”萧易寒倒是有些兴奋,叫着马,小跑似着一路前行。
若是能让人惦记上个几年的酒,一定是有故事的老酒。
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走过一座拱桥,桥下是清澈见底的碧绿色的河,名为“春久河”。河中流过急遄的水,许是上游又发了阵大风大水。这春久河,上接讼岳峰那直上九千里的连天瀑布,下接几千里外的南溟大海,弯弯曲曲,长远而不止。
从桥上望去,只见水中几条红尾锦鲤深游于河底,似在戏耍打闹,忽快忽慢,又似殊死搏斗般,时而撞在彼此身上,但从那极力摇摆着的尾巴看,显然是受了河面急流的影响,即便潜于河底,却又因为是逆游,这才控制不住。
“遄流击打,顺者生,逆者死,又何苦与天下作对?”
萧易寒突然停下来,一直盯着那几条锦鲤喃喃道,又似在对着自己说。
过了一会儿,才算是回过神,看着龙九和南云贤两人慢悠悠的骑行而来,才继续前进。马儿的蹄在桥面上敲出清脆的笃笃声,与流水的声音和在了一起。
萧易寒轻车熟路的驾着马,来到一处酒庄。
这酒庄在喧杂的市集里,是个异类。此间面门不过两人展臂之长,横面也只得三丈长宽,极小;门外垂下布帘,上有“仙”、“忘”二字,中间还夹着块方布,绣着“难”字,是以仙难忘是也。左右为藏红色木制成的木墙,但内有石砖沏成,极为坚固,武林中怕是也没几个能破坏;而待得走到门前时,便可闻到一股酒香,便是闻到这味儿,也能让你久望不去。
萧易寒牵了马,将之系在外的木桩上,走了进去,而龙九与南云贤,也随后而至。
“仙难忘?好大的口气……不过能让萧公子惦记着的酒,想必也有它的长处?”不知是不是和亦师亦友的南云贤一道出行,龙九的脸上竟难得的挂着放松的笑容。
萧易寒回首问道:“老先生可知道此处?”
南云贤摇摇头,笑道:“老夫隐居多年,未曾到过。”
萧易寒道:“既是如此,二位今日可要好好品尝一番。”说着,掀开了帘布,走进了酒庄。
店内,和普通客栈无一二,进门便可见几张桌子,一个柜台,且连接上下层的楼梯。店中只有个年近三十的女子正查着账簿,许是没注意到有客,并未抬头望去。只见她脸上涂着一层淡淡的胭脂粉,脑后盘着发,用一支银色长簪穿过加以固定,身上穿着一套藏青色蓝白花边的服侍,斯斯文文,生的一身好皮囊。
“秋分以时,若念故聚。”
萧易寒缓缓走到柜台前,不打招呼,却是朗着暗语,眼睛盯着那女子。
那女子手中的动作停了下来,却仍未抬头,许久,才将目光聚在萧易寒眼中,眼都不眨地道:“你……来了。是来喝酒的……还是惹事的?”
萧易寒道:“即是喝酒,也是惹事。酒醉人倒,怕是想不惹事也难——秋,三年未见,你还好么?”
那女子道:“小庄生意平平淡淡,尊不起高天神佛,享不起荣华富贵,一切……如初。寒。”
龙九突然眼睛一瞪,惊道:“莫非你就是墨燕秋?”
江湖有云:枯骨易寒,有抚来秋。
而这,也是萧易寒多年以来惹尽天下,却依旧生龙活虎的奥秘。
只见她点点头,“正是!”龙九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这些年官府极力追捕这“女贼”,却仍是无功而返,不曾想到,居然一直在皇城脚下!
墨燕秋看向萧易寒,“你这么多年,都去了哪?”
萧易寒道:“河州。”
莽莽山河,飞兽之州,俯瞰皇龙,西天峰。
河州乃是蛮荒之地,尚只有当地蛮人才可生存,一片大地犹如上古,遍地凶兽。蛮人常年与其对抗,体型也比常人壮硕许多,而他们****的武器也是极具杀伤力,有着中原不及之处。
墨燕秋道:“这是被长春阁追到了如此地步么?堂堂江东白衣剑客,竟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笑。”
龙九在一旁听着却是心中狂跳不止,河州蛮人因为与凶兽生存的关系,也变得极其凶残,且易怒,若是一不小心触到了底限,必然是死无全尸。但萧易寒怎么就能安全的在那地方之中生活了三年之久?也许只是在河州边界罢了。龙九这般想到。
萧易寒道:“当年你我二人被追散,没了你的智谋,我当然只能不断地跑,这一跑,竟就到了河州!”
龙九急着追问道:“河州的哪个地方?你怎么活下来的?”
墨燕秋撇了龙九一眼,又看向萧易寒,“坐下说话,若要听故事,怎能没有酒菜?”说着,转身去拿酒和花生。
萧易寒苦笑一声,喃喃道:“这是把我当成说书的了?”
又见龙九凑上来,悄声问道:“……你……和她……?”
萧易寒闻言,又是一阵苦笑,道:“她是我姊姊。”龙九听罢,心中有些哭笑不得,江湖上一直传言,萧易寒与墨燕秋乃是一对,且两人当初行走江湖一直是形影不离,更有甚者见两人关系略显暧昧,因此才有“枯骨易寒,有抚来秋”这一句。此,意为有萧易寒,必有墨燕秋。
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这猜想可谓是滑天下之大稽了。而此时南云贤却四处张望着,枯黄的瞳孔中竟透发出微微的情绪,将眸子中的死气尽数驱去。
“老先生可是对此舍有何不妥?”萧易寒奇道。
南云贤闻言,又将目光收了回来,微微摇头,叹道:“老夫……只是想起些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不一会儿,墨燕秋便拿着几小碟花生与二壶温酒上来了,又与萧易寒对视一眼,在一旁坐了下来,两人也并不说话。龙九见此,便出口道:“萧公子,不如继续将往事说下去?”
萧易寒点点头,道:“此事若要尽数道清,怕也是有些为难,我便长话短说。”
“在河州,还是有朝廷中人与之交往,尽管交情不深,却还是始终保持着一层干系。而我逃到的是河州的西南边,游幻山庄!”
至此,三人都瞪大了眼睛。游幻山庄不像明面那般听起来端正,反是河州中最可怕的势力,也是河州中唯一具有组织性的族群。山庄中,谋士可观天象,翻云覆雨;刀客可斗凶兽,叱咤风云。此等存在,就连朝廷也要束手无策,河州占据天地人三利,再是怎么攻打也拿不下。
“若是论平常,我兴许就活不下来了,但天不亡我,机缘巧合之下,我救了山庄中一队人马的性命,也就取得了他们的信任。”
龙九与墨燕秋异口同声问道:“怎么救?”
萧易寒道:“当时他们在林子里中了毒害,而这却是中原的毒虫,他们哪里有办法,碰巧我路过,便将他们救了下来。虽然后来他们知道我是中原人,对我一度起了杀心,怎奈我一路对他们悉心照顾,便就此信了我。”
墨燕秋又问道:“论是河州普通人,兴许就信了你。可那毕竟是游幻山庄的人,定有谋士去试一试你,你怎么就能在那活了三年?”
说到这儿,萧易寒笑了,道:“没错,他们的确试了我。但河州人,终究是信武,当我将他们引以为傲的阵法给破了以后,他们便再无异心。”
至此,除了墨燕秋,龙九与南云贤看萧易寒的眼神,不由得多了几分赞叹,至于为什么就这么简单的信了他的话……
便只能说,江湖人之间,有些事情,欺骗是没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