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作为主母,这么多年的家也不是白当的,很快便从错愕中反应过来。
别看她对待自家下人狠辣,若对外人,却又专会欺软怕硬、捧高踩低那一套,势利得紧。
她将少女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其衣饰华丽、气质不凡,心里先怯了几分,只得强压怒火道:“我在家里教训奴婢,不知小娘子为何要强闯进来阻拦?你这闲事也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月娘!是娘子回来了!”
还没等少女开口,映翠先一眼认出了巫月。虽然有轻纱覆面,可这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多年的主人,又怎么会认错。
她猛得站起身来,奋力将扭着自己的婢子推了个四仰八叉,随后跌跌撞撞地就扑向了少女脚边。
玉朱恰巧拴好马匹走了进来,瞧见映翠摔倒赶紧往前抢了几步,扶她坐在台阶上。
巫月低头望着一脸兴奋的小丫头,不由得暗自慨叹,都让人欺负成这样了还能一滴眼泪不掉,也当真是个心性坚强的姑娘。
“柳夫人此言差矣。”她一边对映翠微笑,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这宅院是我巫家的宅院,这婢子是我巫月的婢子,不知这强闯与闲事一说又是从何讲起呢?”
“你休要信口胡言!我那侄女早就走失了,谁知道你是哪个,莫名其妙地跑来我家瞎攀什么亲戚!”
尽管柳永秀在听到映翠喊月娘时便已经慌了神儿,但仅存的一丝侥幸还是令她选择了继续死撑。
“哦?走失?”
巫月轻笑一声,转身下了台阶。她缓步踱至柳氏近前,饶有兴致地端详起了这位中年妇人。
如果没记错的话,她该是四十不到的年纪。个子比自己猛了半头,发髻高耸,遍插金玉珠翠。一袭齐胸石榴襦裙,外罩淡黄流云纹的罗衫,脚下一双丝质高头鞋。两颊丰满,额头宽阔,眉目细长,乍看之下本也有些福气,只是鼻梁肉太少,嘴唇又太薄,终究难脱吝啬刻薄之相。脸上胭脂、花钿、斜红、面靥一样不少,让人瞧着都眼晕。
果然跟记忆中没有任何差别,还是这样俗不可耐……
柳氏被她看得浑身发毛,不免心下焦躁。
“你到底是何人!再要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巫月又往前贴了一步,抬手摘掉面纱,笑盈盈地回道:“婶娘好差的记性,才半年不见,连自家侄女都认不得了?”
柳氏这回瞧得真真切切,再想装傻也装不下去了。
“你不是进宫了么!怎么会……”
巫月伸出食指碰了下嘴唇,轻声道:“婶娘,这里人多口杂,咱们的恩怨呢我日后自会登门讨教,现在要没什么别的交代,您就先请回吧。”
柳永秀抬头看了看满院子窃窃私语的仆婢,走又不甘心走,留又没道理留,脚底下踯躅了半晌,可依旧没挪地方。
巫月见状将秀眉一挑,语气也冷了几分。
“没撕破脸皮之前,我再叫您一声‘婶娘’。要知我阿耶在世时便早与叔父分清了田产,如今只剩我一个尚未出嫁的嫡女,这个门户自然是该由我来当家,就不劳外人费心了。况且,我看您……”
话留半句,她又盯着柳永秀的脸仔细审视了一番。
“我看您铅粉涂得挺厚,可眼下的青黑之色还是没能遮住哇。眼白微红略带血丝,想必是肝火太旺了。婶娘最近的烦心事儿怕是不少吧?是我堂哥斗鸡输了钱?还是我堂妹缠着您要买衣服首饰?哦,对了!一定是我叔父又往家里带妾室了吧?啧啧,不是侄女说您,这才刚刚入春,天气还冷得很,您就算不想被年轻的姬妾比下去,也不该穿得如此单薄。女人上了岁数更要注重保养。若是老惦记着别人家的事,不但会长皱纹,还容易心力交瘁,这要万一呜呼哀哉了,可就全便宜那帮狐狸精啦!”
“你!……你……”柳永秀让巫月夹枪带棍地一顿挖苦,噎得差点儿背过气去。脸上由青变红,又由红转紫,硬生生地憋成了猪肝色。
“哈哈哈哈……”
映翠顾不得周身伤痛,兀自笑了个前仰后合。
她早恨苦了柳永秀。打家主去世以来,她们娘儿几个就没过过半天舒心日子。原先的月娘可从没说过这么损的话,今天当真是畅快无比,总算出了这口鸟儿气!
柳氏的仆婢们也有好几位在捂着嘴狂抖肩膀,还有几个使劲埋着头,忍得直吭哧。
大伙各个开心,巫月却察觉到有一声轻笑似是发自映翠和玉朱身后。那两个丫头正背对着敞开的大门,许是院中太过喧哗引来街坊四邻凑热闹了。
她本想叫玉朱招呼一下,但扭头看去,门外只有几辆路过的车马,并无半条人影。
嗯?难道还出现幻听了?……
其实此刻不单是巫月觉得纳闷儿,临街的杂货铺内也刚好闪进来两位满腹狐疑的男子。
其中一人揉着手臂道:“少主,您至于跑这么快吗,险些把属下的胳膊给拽掉了。”
另一位青衣人长眉微蹙:“你若不出声,用得着跑吗?”
“嘿嘿,一时没忍住,不过那小娘子也太警醒了点儿,居然就听见了。另外……您确定是她吗?瞧这生龙活虎的样子,属下怎么感觉不像啊。”
“是与以往不同……”青衣人略一沉吟,随即吩咐道:“你马上去将流云带来,一会儿可能有用他之处。”
“属下明白!”
这段波澜不惊的小插曲,并没有引起除巫月以外任何一个人的注意,大院中的僵持仍在继续。
柳永秀做梦也没想过,她那温柔隐忍的小侄女竟会有如此泼辣的一天,现在被巫月当着下人的面揭了老底儿,直气得她张口结舌,光剩下哆嗦了。
就在巫月担心她要爆血管,以后没法问口供的时候,一个老妇人突然从厢房里走了出来,正是柳永秀从娘家带过来的婢子--秦四娘。
这秦四娘今年至少也有五十多岁了。虽然生就一副慈悲的脸孔,骨子里却最是狡诈贪婪。
柳氏善妒暴虐,可行事简单并无章法,若说她是头恶狼,那秦四娘便是一条老狈,净替女主人出些阴损的主意,家中年轻貌美的婢女姬妾也不知让她俩害死了多少。
巫月年幼时就吃过她们的亏。包括堂妹巫若嫣,那孩子的脾气秉性与她父亲如出一辙,专爱背后捅刀子,从小就跟自己争风头、抢东西,又在秦四娘的言传身教下学了一堆的腌臜手段。原主凭着聪慧也曾数次化险为夷,可还是着过她们几次道儿。后来阿娘忍无可忍动了肝火,阿耶这才下定决心与叔父分了家。
父亲在时各过各的,两所大宅隔着一条街,不管他们闹得如何乌烟瘴气总碍不着这院。但自从阿耶去世,那家人的脏爪子便伸过了院墙,想尽办法盘剥她们娘儿俩手里的财产,秦四娘也没少跟着出谋划策。
难怪总觉得今天好像少了点儿什么,她可是向来不离柳氏左右,这半天没露面,八成又是没憋好屁!
秦四娘走到柳永秀身旁站定,抚了抚她的肩膀略表安慰,而后便一言不发地盯着巫月看,那一脸的和蔼慈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遇见亲孙女了呢。
巫月深知她笑里藏刀的伎俩,自然不会轻举妄动,院子里倒一时安静了下来。
映翠对这老奴的手段也是心知肚明,生怕她家娘子吃亏,挣扎着站起身来,拉了玉朱就往里走。
秦四娘眼中忽然精光一闪,扭头对柳氏说道:“老奴看这位小娘子与您侄女确实有几分相像,但眉眼之处还是略有不同。我老眼昏花兴许认不真切,呵呵,夫人您觉得呢?”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柳永秀听罢顿时双拳紧攥,唇角也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坏了!
巫月见其目露凶光,不觉心里一沉。
老狗奴一张嘴就想要人命啊!
这院中的仆婢没人认得月娘,如果柳永秀咬定是她冒名诈财,关起门来下黑手,恐怕自己主仆三个都难逃一死。
也怪方才不该逞口舌之快,竟引得她俩动了杀机……
巫月表面上不露声色,脚下却开始慢慢往外挪步。
“婶娘不愿认下月儿,怕是挑眼了,我久未归家总该送些像样儿的见面礼。刚刚一时慌促倒给忘记了,全在外面的马背上驮着呢,玉朱、映翠!还不赶紧出去拿!”
两个姑娘会意,掉头就往外跑。
“快拦住她们!“
柳永秀万没想到巫月的反应竟如此迅速,当即高声叫骂道:“敢放跑了一个仔细我打断你们的狗腿!快关门!”
等仆婢们缓过神儿来,抄家伙去追时,玉朱和映翠已经跑到了大门口,巫月也冲上了台阶。
可她转念一想,倘若就这么让人家撵出去倒像是她做贼心虚了,还不如放两丫头上街把坊丁①武侯②们找来给自己评评理。
思及此处,巫月猛得停下脚步,顺手解下蹀躞带③上的小刀,转身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纵奴行凶,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她这一嗓子喊得底气十足,着实把众人吓得不轻,全都缩头缩脑地不敢近前。
“狗奴!废物!“柳氏眼瞧着两个丫头跑出了大门,鼻子都要气歪了,“指头长的小刀就给你们唬住啦?!还不快点儿打死她!”
巫月闻言,撇了撇嘴。
从上学到工作,经她解剖过的尸体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论手下的准头儿,收拾这帮端水扫地的保证来一个废一个。
“不怕死的尽管上来试试吧!”
她这边刚摆好架势,忽觉左手指尖一凉,对面的仆婢们脸上也都显出了一副惊慌之色。
她急忙低头望去,却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