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流云到访后的半个月里,他又数次登门拜望,送来了不少女冠①所用衣帽饰物。
巫月也不检视穿戴,只客套几句就随手交给玉朱收在了柜中。
流云尚在稚龄,仍是童心未泯,每次来时都会另带一大包肉脯去看狗。
可惜托托训练有素,从不肯轻易吃外人的食物,除非是女主人同意,否则送到嘴边也顶多是赏他个白眼。弄得这清秀脱俗的小娃娃每每尴尬不已,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巫月有心套话儿,也曾借着训狗之际想从他口中打探一二。岂料这孩子连装傻充愣都不会,一聊到关键所在便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了。
而他二人越是讳莫如深,就越叫巫月寝食难安。
因为不管是出于本性亦或职业习惯,她这辈子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故弄玄虚。
坐在后花园池畔的合欢树下,她一边赏玩着春景,一边暗自思忖。
不能再等了。
这位恩公既然迟迟不肯露面,还不如自己先行动起来,等闹出了乱子,不怕抓不着他的狐狸尾巴。届时直截了当的问个清楚,也总好过被人蒙在鼓里。
巫月想罢多时,已是天近晌午。
玉朱做好了菜羹和几样小点心,便端着食盘来后园送饭。
远远地就瞧见巫月正斜倚在藤榻上假寐,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洒在她如玉的面庞上,碎金般耀眼。
鹅黄团花对襟短襦配茜红描金的罗裙,衬得她本就玲珑有致的身姿更显妙曼。细长的翠绿披帛,缠绕着臂弯垂在榻旁,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在这一片花团锦簇中又平添了一分慵懒之意。
好一幅美人春困图!与这满园的颜色争辉也不让分毫,当真是人比花娇。
玉朱虽然看得欣喜,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这位主子的脾性委实是难以捉摸。本该最在意容貌的年华,偏偏把心思全放在了做学问上。如果今天不是自己刻意准备,估计她又要素面朝天的窝在犄角旮旯里啃书本了吧……
“你中邪啦?”
巫月一早就发现了玉朱,却见她一会傻乐一会皱眉地站在远处不动,只好出言呼唤。
“哦,来了,来了。”
玉朱回过了神儿,急忙快步走至近前,笑嘻嘻地解释道:“娘子方才睡着了,奴婢还当是下凡的仙子在此小憩呢,一时就看入了迷。”
巫月打量着自己这身亮瞎眼的装扮,忍不住摇了摇头。
唐代的审美果然是不同凡响,这跟交通信号灯一样的搭配也不知妙在何处……
“油嘴滑舌!又不是头回相见,我有什么能让你看入迷的?”
玉朱歪着脑袋想了想:“娘子近几日气色好了许多,自是光彩照人,刚巧配得上一首南朝古诗,您可愿听?”
“说吧。”
玉朱掩唇一笑,立刻学着文人士子的模样倒背着手踱了几步,随即朗声言道:“洛浦疑回雪,巫山似旦云。倾城今始见,倾国昔曾闻。媚眼随羞合,丹唇逐笑分。风卷蒲萄带,日照石榴裙。自有狂夫在,空持劳使君。②”
吟罢,还假装苦恼地捶胸顿足,逗得巫月差点儿把嘴里的菜羹全喷出来。
玉朱怕她呛着,赶紧递上了罗帕。
“这诗中所言娘子又不是当不起,何故这般情急?万一有个闪失,可就是奴婢的罪过了。”
巫月咳了几声,用手一戳玉朱的额头。
“你个酸文假醋的死丫头!人家这是将诗中女子比作了洛神,我如何当的起?况且这最末一句还暗指美人已有所属,你倒说说看是将我许给哪家了?”
玉朱把小嘴儿一撇:“谁家能娶了娘子进门那他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唉,只可惜奴婢是个女子。”
“是男儿身又怎样?”
“那我定要考取个功名,再娶您做夫人。到时把娘子养得结结实实的,再打扮的如仙子一般,才不辜负了您的花容月貌呀。”
“哼,幸亏你不是男的,不然就算入阁拜相也无非是个轻薄好色的登徒子罢了!”
巫月口里说着打趣的话,心下却是吃惊不小。
如果不是自己这几天恶补了一下古文诗词,恐怕今日便要出丑。
唐人崇德尚学是不假,连五尺童子都耻于不言文墨,但对于女子来说,这个时代更注重的是音律歌舞方面的才能。
而以玉朱的年纪,再结合她往常言谈话语间所体现出来的学识,却远非寻常家奴可比。
时至今日,遇到的谜团已经够多的了,简直就像在蒙着眼睛走钢丝,看来有些问题是急需优先解决了……
玉朱忽觉气氛渐冷,赶紧打岔道:“娘子近来总在园中搬腿下腰,练得是哪门功夫呀?瞧着还挺新鲜。”
“瑜伽,印度传来的,对修身养性很有助益。”
自从打定了主意要走,巫月就开始每天坚持锻炼。
这个身体底子太差,又是中毒初愈,承受不了激烈的运动,只能先做做瑜伽舒展一下筋骨。好在她年纪尚轻,恢复起来倒也不慢。
“印度?是玄奘法师去的那个地方吗?娘子还真是博学多闻,竟能习得这种秘术。”
“算不上什么秘术,不过是种修行方法罢了。但若说博学嘛……”
巫月话说到一半儿,便拉个长音顿住了。
天色不知何时暗了下来,风也寒冷了许多,裹挟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吹得树叶簌簌地响。枝桠的阴影在她脸上乱晃,恍惚间竟使人有些辨不清面目。
“若说博学,你似乎在诗词歌赋方面就颇为精通,以至于让我对你的出身甚是好奇。咱们俩虚与委蛇地相处了多日,我看今天倒不妨捅破这层窗户纸。无论你的前主人是如何打算的,善意也好,歹意也罢,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不能任由外人摆布。而他既然已经送来了你的卖身契,那是去是留便由我做主。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懂得什么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玉朱,我说的话,你可听懂了?”
望着这位端坐在藤榻上的少女,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娇颜,玉朱却突然感觉有点陌生。
就在两人沉默的当口,天空中已落下了零星的雨滴,风也愈加的冷,吹得人心里一阵阵发紧。
她当即脱下外衣给巫月披在头上,低声道:“娘子先回屋,奴婢煮了姜茶就来。”
巫月也不答言,起身叫上托托就往前院而去。
在房中大约看了半卷书的工夫,玉朱也端着茶碗走了进来。
“娘子趁热喝了吧,小心着了风寒。”
“放下吧。”
“您方才所言,可是在怪奴婢不肯将前主之事讲明?”
“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有数。”
玉朱呆立在一旁踌躇过片刻,又转身走出了屋外。
再进来时,她便径直来到榻前跪了下去。
巫月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但见玉朱已换上了一身素衣,披头散发地匍匐在地。
脱簪叩首,这是谢罪待死的意思。
其实唐代的女子即使遇到皇帝也不必磕头,仅需弯腰拱手行个肃拜之礼即可。
如今她这一跪,倒显得自己有些刻薄了。
“起来说话。”
“不,娘子还是让奴婢先把话讲完吧。”
玉朱一改往日未语先笑的模样,水眸中尽是郑重之色。
“奴婢本是良家子,父亲曾任河南府功曹参军事。七年前受伯母造蛊所累,同居亲族无论知情与否尽皆连坐,流放三千里。因我当时尚未成年,不入十恶之罪,仅被没入掖庭为奴。在宫内困顿欲死之际,幸遇前主相救,将我讨到他府中,直到被派来服侍娘子。那日前主只交代奴婢两件事,一来要照顾好您,二来不可言及他的出身。他是奴婢的恩公,一向待我不薄,我虽为女子,也知受人之托当忠人之事。如今既将我转送于您,奴婢亦是心甘情愿,日后定当誓死相随。而有些事不必我说,您日后也自会知晓。还望娘子垂怜,成全奴婢一片忠义之心。”
说完,她又俯身拜了下去。
巫月听罢点了点头。若论洞悉人性、去伪存真的能力,她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
当年求学时,除了医科以外她最感兴趣的就是刑侦,因此又单修了微表情学和犯罪心理学,再加上工作多年的实践经验,想在她面前说谎,实在是件极难的事情。
看玉朱神情坦荡,言辞恳切,理当不是妄语。
眼下自己手边并无可用之人,当初原主虽然嘱托了一个叫做映翠的侍女,但毕竟已半载未见,是死是活都不得而知。这玉朱本性纯良,与她也甚是投缘,不如先暂且留下,日后看其如何行事,再做定论不迟。
思及此处,巫月的语气也缓和了下来。
“那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未曾提及详情,只说是娘子的双亲亡故后,有族人刻意谋害,以致您误入宫中。”
“还有什么,一并讲来。”
“还说娘子……性子软懦、体弱多病,让奴婢尽心服侍,多逗您开心。”
性子软懦?
巫月不禁冷笑了一声。
自己可是从小跟在哥哥屁股后面打架惹祸的主儿,老师碰到他们兄妹俩都倍感头疼,要不是仗着学习好,估计早被爸妈就地正法了。
这原主本也是个玲珑通透的姑娘,只不过是碍于病痛缠身,无力施展罢了。
想到软妹子,巫月又仔细端详起了眼前的玉朱。她长得倒是很符合标准,温婉甜美,不笑不说话。
看来这位恩公也挺会挑人,专找些模样俊俏的救苦救难。
等等!难不成真是特意为之?碰到美貌女子受苦便施以援手,好让人家对他言听计从、感恩戴德?要说以他的品阶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莫不是心理变态,专爱玩这种英雄救美的套路吧?
那如今这情况怎么想都像是金屋藏娇啊。
八成是他府上正妻悍妒,才放在外室安置。不替自己讨回家产,根本就是没打算让走。遮遮掩掩地装神秘,兴许是看她体弱,想等着把人养得白白胖胖的再来吃掉吧!
还有这度牒,就更加可疑。在历史上“脏唐臭汉”之说绝非空穴来风。
唐人豪放,行事不拘小节,闺门之礼也不甚严谨,尤以道家女冠最显风流不羁。其中虽不乏刻苦清修之人,但为着交际自由而出家者亦不在少数,多有半娼之嫌,像李冶与鱼玄机便皆是以艳名著称于世。
而皇室当中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杨李之恋,还不是当今圣上先让儿媳做了女道士才辗转进宫的么……
巫月坐在榻上胡思乱想,不觉浑身恶寒阵阵,完全忘了跟前还跪着一个。
玉朱见她静默无言,面上神情却变幻不定,只当是还未决定好如何处置自己,于是又磕了个头。
“娘子不必顾虑太多,如今我生死去留全凭您一人做主,奴婢绝无怨言!”
巫月被她吓了一跳,张嘴就蹦出个“跑”字,直听得玉朱一脸茫然。
“呃……奴婢不太明白娘子的意思……”
“现在就准备东西,明天跟我一起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