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①
自除夕至今已将近一个月了,虽然正值万物萌新的季节,可巫月还是觉得自己远远没有复苏。
她倚在榻上瑟缩地披着被子,与卧在床脚的托托出神对望。
托托是一只纯血德牧,原刑侦大队警犬。它曾在一次出任务时救过身为法医的白雁南一命,后来因为伤重退役就被她领回了家中,这次竟稀里糊涂地随着主人一起穿了过来。
也幸亏有它偷偷跟在身边,能经常替女主人寻来些草药和食物,才帮她在宫里苦撑了半年之久。
不过关于自己是如何出宫的,托托又是怎么跟来的,巫月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只知道醒来时就见到了一个叫玉朱的婢子,自称是受家主指派,专门来伺候她的饮食起居。
这姑娘最多十六七岁,身姿秀丽,弯眉杏眼,一张小脸儿珠圆玉润,粉腮上还生有一对小酒窝。不单模样讨喜,干起活来也是一把好手,端饭喂药、梳洗扫洒都做得又快又麻利。
若挑毛病,唯有一节,别瞧她平常插科打诨颇为机敏伶俐,可一问及她主人的事情就立刻变成了哑子,任凭你旁敲侧击,只是笑而不语。
几个回合下来,巫月也明白撬不开这丫头的嘴,便自己暗地里揣摩。
忆起那位救命恩人,实在是古怪的很。
当初口口声声称为旧识,却一别多日从未上门探望。
纵然是公务繁忙无暇他顾,为何连口信也不曾得着一个?
若说两家门第悬殊仅是泛泛之交,本不屑于来往,又何必安排得如此周道?
前几天能下地走动时,巫月就曾里里外外的检视过一圈儿。
两进带花园的四合院,尽管面积不大,但绝对算得上小巧别致,还特意给托托盖了一间狗屋。
一应吃喝穿戴,样样精致考究。为她治病调养所准备的药材,也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日子过得悠闲惬意是不假,可就这样将人待若上宾,却不闻不问的态度,又当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巫月正在神游太虚之际,玉朱忽然挑开门帘走了进来。
“娘子怎么坐着呢?您身子尚未大好,应该多休息才是。”她边说边凑到榻前,递过来一只簇新的荷包。“昨晚歇得早,奴婢夜里无事给您绣的,娘子瞧着可还喜欢。”
巫月扭头看看枕边装镜子和耳坠的锦囊,茫然道:“何用?”
“给娘子放玉环用啊,奴婢见您日日把玩,也没个丝绳系着,万一哪天丢了可如何是好。”
经她一提,巫月这才发觉,自己果然正攥着一枚小巧油润的白玉环。近来一发呆便习惯拿着它在掌中摩挲,倒从未细究过出处。
“此环从何而来?”
见巫月一脸错愕的表情,玉朱忍不住打趣道:“娘子居然不记得了,这玉环不是您亲手从奴婢家主身上拽下来的么?”
“啊?!”
没错!自己被救时确实曾死死揪着人家衣襟不放,这八成是腰带上的配饰吧……
按说都要昏迷了,到底是哪儿来的这么大劲儿啊……
回想起当日的狼狈和窘迫,巫月立马臊了个大红脸。
“你快与我说说详情。”
玉朱故作神秘的眨了眨眼。
“娘子真想听呀?”
“啧,你个死丫头!”
“好好,我说我说。那天奴婢早得了信儿在这里候着,没成想一等便是一个多时辰。听说原本是打算混入驱傩的队伍出宫,可娘子硬抓着主人不放,阿郎②怕伤到您只好一路抱着走。唯恐路上招摇,又将骑马换成了牛车。谁知到了此处,娘子依旧不肯松手,最后找大夫来扎了一针才得解脱,饶是如此还是让您拽下个玉环来!”
听玉朱讲得绘声绘色,巫月也是忍俊不禁。
其实与这丫头相处了多日,倒甚为投缘。自己和托托吃闲饭,里里外外全仰仗她一个人操持,也难得她肯花费心思来逗乐解闷儿。
不过像这等丢人现眼的事情还是少说为妙……
巫月假装板起脸,白了她一眼。
“仔细乐掉了下巴有你哭的时候!等你主人来问,看我怎么告状!”
“您是菩萨心肠,怎么舍得告奴婢的状?“玉朱笑嘻嘻地回道,“若是真恼了,就待娘子有了气力,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随您出火可好?”
“贫嘴!快去看看这汤药还剩几副,净是些温补安神的方子,又苦又没用,喝完了就打瞌睡,老这么静养,好人也躺废了!”
“听闻娘子精通医道,自然要比奴婢懂得多。但您大病未愈,身子还虚着,如果出门着了风总是不好。左右余下的也不甚多,您就再忍忍吧。”
“行了,我说不过你,赶紧熬药去吧。”
玉朱领命走出了卧房,巫月摸着手中的白玉环,又开始琢磨起来。
要说人家不来探望,恐怕是被吓着了。像这种粘上就撕不掉,狗皮膏药一样的怪力少女谁不躲着走啊。
但这也没什么不好,反正自己还有要紧的任务。与其赖在此地惹人生厌,倒不如一走了之。至于报不报恩的,日后若有机会相帮,再设法报答也不迟晚。
巫月计较已定,刚准备要小睡一阵,却突然听到院子里人喊犬吠的乱成了一团。
为防托托误伤,她连忙朝窗外大喝了一声:“坐!”待穿上鞋冲到门口时,玉朱也恰巧跑出了厨房。
但见院子当中,一个青衣童子正和托托一起大眼瞪小眼的坐在地上。
“流云!怎么是你?”
玉朱低呼了一声,快步上前将那孩子拉了起来。
巫月心知这位访客必与恩公有关,便立在门内留心打量。
看他大概十一二的年纪,一身天青色道袍,雪白的高筒袜子配双脸布鞋。一头乌发梳成两个总角,生得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
只可怜这瓷娃娃一般的道童,被托托这么一闹,着实是有些狼狈。小脸儿煞白不说,还弄了一屁股的土,两手的泥。
巫月瞧着他好笑,便叫玉朱先带他下去梳洗一番再来回话。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三个人才在屋中重新见礼。
流云恭恭敬敬地对巫月打了个稽首,道:“弟子是奉家师之命,替人来给娘子送些东西的。”
巫月一指身前的鼓墩:“仙童不必拘礼,坐下讲话。”
“娘子唤他流云便是。“玉朱拿个果子塞到他手中,又走过来伺候巫月喝药。“我家主人好道,他也常随师傅在府上走动,相熟的很。”
流云也不忙吃,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只盯着床下的托托乱转。
“方才可是吓着了?“巫月轻声安慰道,“你别它看长得凶,却不会轻易伤人,用不着害怕。”
“吓是吓了一跳,不过无妨。只是娘子这狗长得好生奇特,我与师傅也游历过不少地方,倒从未见过。”
巫月听罢,不免暗自腹诽:“在开元年间,谁要认识德国牧羊犬那才真叫活见鬼呢。“
可为了打消这好奇宝宝的疑虑,她也只能顺嘴胡编。
“呵,这狗原出自番邦异国,是我从域外商人手中买的,确实是长得怪了些。”
流云饶有兴致的歪着头问道:“这狗儿的脾性也怪,见人坐下就不咬了吗?”
巫月无奈扶额:“我叫‘坐’是喊给它听的……”
玉朱在一旁兀自笑得花枝乱颤。
“娘子这狗最通人性,你若喜欢,下次来时记得多带些肉脯,便是你不坐,它也不会咬你了。”
流云一听,顿时羞得满面通红,赶紧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包。
“险些忘了正事,这是给娘子送的东西,请您先过目。”
巫月接到手中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叠册子和几张文书。
流云走近一一解释道:“这两份是此宅的地契和玉朱的市券③,都已换至您名下。还有一份娘子出家的度牒,也已填写妥当,并于祠部报备过了。一应鞋袜穿戴,我择日再与您送来。”
什……什么?!度牒?!
这怎么刚脱了宫籍又被弄出家了?
巫月此刻如坠五里雾中,再看他俩皆是一脸坦然,不免疑虑更甚,眼神里便显出了些许戒备。
而流云对她的反应倒是颇为不解。
这度牒虽不稀奇,但寻常人家若想弄来一份,也绝非易事。何况又是他师父亲自出马办来的,还有何不妥之处吗?
两人各怀心事的沉默,令屋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好在玉朱心思敏捷,一看气氛不对,马上伏到了巫月耳边。
“莫非娘子对主人的安排有所怀疑?”
巫月也不作答,只示意她接着往下说。
玉朱踌躇了片刻,随即缓缓道:“其实自救出娘子后,主人便一直在访查您受困于深宫的缘由。可书面记录上仅有一个化名,说您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是自愿入宫为婢,而当初经办的人手也都不知所踪了。”
“只查到了这些?”
“还有,但奴婢怕讲出来会惹您生气……”
“说!“
“呃……当时一路追查到巫家,却打听到您婶母已在外散布谣言,说娘子是因品行不端被令堂训诫以致怀恨在心,为平私怨又不惜买凶弑母,犯案之后便裹挟细软与人私逃了……”
巫月听到此处,不禁心中暗骂:“好个私逃!当初就是她与歹人内外勾结将自己掳进了宫里,如今又这般恶语中伤,必是与巫家血案牵连颇深。近日正愁头绪难寻,不知该拿谁开刀才好,你倒是先撞上门来了……”
“接着说。”
“是。”玉朱顿了顿,又继续道,“主人得知情况后,料想娘子短期内定是有家难回。而您孤身在外,总会有诸多难处,阿郎便请流云的师父为您寻了个度牒。有此物在手,一来赋税徭役全免,二来是方便出门行走交际。至于是真是假,也仅为权宜之计,娘子想用就用,不合意时只将它束之高阁,仍做俗家打扮,谁又能管的了呢?”
流云听得气闷,忍不住插口道:“娘子还有何迟疑?既然亲族如此苛待,又何必硬要与腌臜之人共处?出家入道自可落得清净逍遥。似您这般标致的人物,若穿上我道家的袍服,估计比那画上的凌波仙子也不逞多让!”
“你这出家人好没道理!“玉朱笑着睨了他一眼,“劝人皈依哪有专看丑俊的?若是把年轻貌美的娘子都度了去,看那些郎君们不拆了你家的道观才怪!”
巫月见他俩越聊越跑题,也是哭笑不得,便转而问起了流云的师傅。
小道童起身拱手:“家师姓罗名公远。”
“罗公远?!就那个《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的原型人物?!”
“娘子说什么?西什么国?……”流云挠头。
“呃……我有点儿难受……“巫月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了指门外。“流云,东西我收下了,回去替我谢过仙长厚意。玉朱,送客!”
玉朱会心一笑,拉起楞珂珂的流云就走出了中堂。
巫月缓步踱到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稚嫩的娇颜,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在人的大脑中,前额叶控制着人的记忆、判断、分析、思考和操作。而这身子今年刚满十六岁,前额叶还尚未发育成熟,即便里面是自己二十八岁的灵魂,可依然无法完全控制住情绪。方才一激动居然连明代的《西游记》都喊出来了。
也怨罗公远的名头太大,如果按后世志怪小说中的描写,他可是能呼风唤雨,并且带唐玄宗去过月球的人。
想想自己本来是一个坚信科学的医务工作者,如今却身处在一个抬头是两个月亮的世界,还亲历穿越,身边宝镜、神仙一大堆,真是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好了……
巫月无奈的摇了摇头,努力将繁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她再次拿起度牒,开始回想曾经看过的史书。
唐高祖李渊立国之时,为掩盖鲜卑血统,自认道家创始人李耳为祖先。高宗时又尊老子为“玄元皇帝”,到此开元年间,玄宗更是尊其为“大圣祖高上金阙天皇大帝”。
作为国教,道士自然比其它宗教教众的地位要高了许多。僧尼属礼部管辖,道士则隶属宗正寺崇玄署管理,享受皇室特权。
因此关于行事方便一说,玉朱倒是所言不虚。
尽管唐代女性在历史中的地位很高,但要想随便出门走动交际还是做不到的。而道姑则不同,像玄宗的妹妹--玉真、金仙两位公主出家后,不单可以住在‘璇台玉榭,宝象珍龛’的华丽道观里,更有李白、王维等当世名家做为入幕之宾。每日里只管与文豪墨客们游戏人间,那过得才真算是神仙般的逍遥日子。
如此想来,这度牒对自己来说还是有些用处的。
不过再看看这房契和玉朱的市劵,巫月又不免心里一沉。
周道,太周道了。
给度牒是为了方便交际,可未换魂魄之前,她无非是个养在深闺无人识的平凡少女。这位恩公怎么会料到她有事要做?
如果只为了给条出路,那他为什么不干脆替自己将房宅和买卖从叔婶手中讨回?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来讲,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办到的。
眼下这种古怪的安排看似让她有了安身立命之所,却难逃控制与监视之嫌。何况那个将巫氏害到家破人亡的幕后黑手也自称为道士。
看来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恐怕这里面是另有玄机呀……
巫月隔着锦囊又摸了摸那枚白玉环,莞尔道:“一朝脱却金钩去,摇头摆尾不再来。能不能困住我,还要看你的本事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