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个被我忘到脖子后的老师说过一句话:人是否幸福,取决于他需要回答但不能回答的问题的多少。非常非人类的语言,翻译成人话就是“你的幸福=想得到答案就能马上得到答案的问题的数量”。
还是很拗口,举个烫手的例子,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不加班,得不到回答你就很不幸福,如果知道了退休以后就不用加班了,你就可以继续幸福地加班了。以此类推,如果你的所有疑问都能得到答案,比如人生的意义何如,比如为何有生又有死,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的幸福人。
可现实中,就算把千字文刻到北极星上,天字第一号人也找不到北。拿现在的我来说,具体说是游戏中的我,放在眼巴前的现成一个有幸和一个不幸。幸的是,突然知道一定可以从游戏中出去;不幸的是,我就快死了,可惜我忘了。
我一直没明白,为什么隋心一直很沉默冷静地看着我,哪怕我把萧桦遗言带来的游戏bug说得如何如何天花乱坠。忽然他起立站在我的面前,轻舒双臂揽住我,我吓一跳,暗想完了,这孩子憋屈出病了。刚要安慰他,却抬眼看见天空繁星下蹦出一个红彤彤的大写汉字“伍”,紧接着我被教育着学习了一下倒数五个数,就在最后一个惨红惨红的“零”跳出时,一股雷击般的冲撞震颤全身。
很难形容,一定要说的话,似乎所有的感觉都被抽离,感受不到身体的任何部位,感受不到任何感受。
我能看到树枝微动、花瓣飘落,却体会不到风吹皮肤的清凉,我能看到元宝张大着嘴惊恐地弹跳,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我忘了,忘了小花给我的诅咒:一天年老四十岁。
环抱着我的隋心的双臂刚好擎住瘫软的我,他知道,知道小花一定说到做到。
看身体位移,隋心轻拿轻放把我扶坐在树下,面对我蹲下身体。最初的震撼后,我迅速冷静下来,我没死,虽然按诅咒我至少一百一十岁了,五感中仅剩视觉,幸好脑子还能用,应该说更好用了。
远处,踏着星月之光,一身飘扬红衣的小花缓慢走来。蹲在我面前的隋心,摆出极其夸张的口型,我心里一阵虚软,他说的是“对不起”。隋心猛然起身,奔向小花,我看到他们开始争吵,时不时点指我的方向。
他们越吵越凶,我丝毫听不到,失控感的冲击越来越强,估计人真的要死的时候,也不过如此吧。突然心里一动,为何一个游戏能把死亡模拟到如此?小花也一定是知道昙花传说的,但传说里聿明氏死了,她为何留我不死?
不对,能模拟死亡的不是小花,是萧桦,是她将自己濒死的感觉通过小花写进了游戏,可她要我体验她的濒死感觉是为了什么?
猛然间天地再次惊变,大地龟裂、脱落,仅剩我们几人脚下一块净土。拜我颓坐的姿势所赐,刚好看到前方天空中七彩祥云暴涨,一道光束下洁白无瑕的天梯垂下,而我们脚下巨大的无底虚空中血气翻涌,枯骨妖魔滚涌而出。就见小花面露苍凉,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最后一道谜题这么快就出了,难道连一个白天都等不得了,我感觉心脏抽动一下,坏了,不是小花等不得了,应该是游戏外我们的身体等不得了。
隋心坚决地摇头奔回到来,轻轻扶起我,我眼前的光亮逐渐昏暗,终于,最后的感官也要剥夺了吗?
总有人说,人死前会回忆起一生,像走马灯一样。我看到儿时的自己跟圆滚滚的蔡狂手拉手上学,少年时在老蔡的掩护下偷偷吃糖,看到高考考场上跟同学拉钩作弊,看到跌落高楼时蔡狂眼里吹落的清泪。还有,还有这一年来走过的大路小路,看过的妖魔鬼怪,还有一个一直陪在身边却模糊了的背影……
一点温热划过眼角。
从昏黑的寂暗到渐显的微光,从无所适从的衰败到逐渐紧致的肌理,我睁开重返清澈的双眼,身体致轻无比,一身白纱轻舞,抬眼看去,所有人都漂浮于空中,似真似幻。
身随念动,来到隋心身前,我伸出一只手轻抚隋心的脸颊,“隋心,萧桦要告诉你一句话。”
放下吧。
隋心热泪喷涌。
我淡淡地看着他,日日生死抉择,不是考验他放弃自己还是放弃小花,而是要他知道,放下一切,方归平静。
“隋心,随心,以心见性。”
隋心随着我的语音缓慢闭上双眼,一股热泪顺着睫毛汩汩而下,我托住他的身体轻轻送他向头顶飘去,直至隐没于虚白之中。
我点首唤过元宝,给他顺了顺毛,元宝眨眨眼睛也腾身而去。无尽无知的虚空之中,红纱飞扬,白纱缥缈,我和小花对面而立。
应该说是萧桦,此时她明显比之前的小花长了一个身量,黑发及腰,嘴角微挑:“谢谢。”
“不客气。”
“如何想通的?”
“拜诅咒所赐。”
“如何说?”
“聿明氏为昙花和韦陀求成全,非真成全,存一世成全便会求永世成全,玉帝了然、佛祖亦了然。是如今昙华仍一现、韦陀归佛前,也此方才有聿明氏灵魂漂泊永无宁息,惩罚也警醒也。”
“还算通透,也不枉我一生为你而活。”
哎呀一声,打了个趔趄,我这是要把一辈子的屎盆子集中到现在来背吗,白瞎了这澄净清明、佛语机锋的上仙境界。这会儿要是有个调料包,我能把眼前这主儿当凉面拌了。
萧桦抿了抿嘴,叹了口气,“这份情,隋心放不下,而我是拿不起。”
她看了看我国际水平的白眼后,轻笑一下继续道:“对于我的死,隋家是怎么说的?”
我心里一凛,简要说了几句。
萧桦再叹一口气轻启朱唇,讲了一段过往,她说得云淡风轻,我听得抖若筛糠。她一手拉住我,一手轻轻把我揽到她身前,轻声说你该走了。我双腿飘起,紧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直到我倒立在她头上,她用另一只手扒开我的手,把我送上天际。
周遭突然骤热无比,好似烈焰舔舐全身般疼痛,难道回归人间就要体味致苦吗?我猛一睁眼,妈呀,真着火了!
等我挥开浓烟,从火舌中冲出小屋时,一群人像参观一只熏鸡出炉一样围上来。打头的是大花猫,一把抱住我嚎啕“恩人呀——”
原来,按照约定他们今天守在小屋附近,等着最后的决断。就在二十分钟前,突然发现隋心和元宝手上的花根逐渐萎退出来,一窝子人欢天喜地的把隋心和元宝运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发现小屋浓烟翻滚,烈焰飞腾,根本进不去了。
我能活着出来,已算是奇迹,大山之中如此火势,根本无从救起,幸好小屋周围有很好的防火沟渠,不会殃及林木。等大火熄灭,屋里焦黑一片,电脑主机的金属壳子都几乎烧化了,就别说一小盆昙花苗了。
研究所的人检查了一圈说,应该是电源起火,所以火势又快又猛。我呆立在原来桌椅的位置上,心里空空的,突然肩上一沉,元宝蹲了上来,伸出小爪子抹掉我眼下的泪滴。我伸出手想拍拍元宝,抬起右手却发现食指上多了个东西,竟是一小段白白的昙花花根缠在指根部,外侧上还打了个结,好像戴了一个别致的指环。
耳边,似乎响起萧桦最后留给我的话:
“到了那一天,你能放得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