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秦无鸣每日一盅常青泪,喝到第三天后,却齐齐拦住常青,再不肯让他泣泪。当然不是不好喝,恰恰相反,玉液琼浆当是如此,饮之饥渴全无,真个是“吮玉液兮止渴,啮芝华兮疗饥”,我俩喝完中气十足、红光焕发,可常青却明显不似初见时流光晶莹。
常青窥见我俩心中诚挚,再低头看看日益黯淡的身体,说句罢了治病救不了命,不再坚持。背手踱向正在鼓捣石盆石碗的元宝,突然顿住继而转身,“秦小哥,你心中之事也应尽早跟她说明的好,这世间恐也只这一人听得。”
我极讶异地看向秦无鸣,二少爷抿着嘴,低眉盯着地面,跟没听见一样。这几天我们一直在琢磨常青那句“你比她更需要”是何意,奈何常青是个只从里面开口的家伙,我们又不会窥心之术,郁闷乘二。
所以常青又冒出这句话,我消化能力实在有限,咔吧嘴唇三五回也不知该说啥,常青瞥我一眼摇摇头走到元宝身边,被元宝捞起放到肩上,指指墙角松针织就的多宝阁。
这几日,元宝除往返山内外熬药救人外,都在帮常青修补被我踩坏的物件。常青与元宝交流自不必言语相加,深思电掣间心中已过万语千言,常见白猿一双笑眼望过去,常青已摩挲其头顶,点头称赞。也因此曾被元宝甚是依赖的我老人家竟被丢在一旁,郁闷乘三。
许是探到我的小有郁闷,常青偶尔会将白猿心语读将出来。比如昨日,元宝拈起一只微绿清透小石碟,歪头看向常青,常青捋须摇头道:“非也。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乃是越窑秘瓷,非吾之物。”元宝又一眯眼,常青再摇头,“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乃龙泉青瓷,亦非吾之物。”
我和秦二少听闻皆是如遭雷劈,几句话间不仅擦掉了小白猿的半文盲称号,且还亮闪闪地返刻到我俩脸上。心念一转,没准是常青为了嘲笑我俩谎称了白猿心语也未可知,可眨眼间一道绿影闪回,常青立在眼前且正颜道:“世间灵物,集山精水魄、日华月阴,携自然之力摧枯拉朽。然,皆谓一事不能,曰欺妄,此乃大道。”
拜近几月又是遛骷髅又是遛皇后的,俩二十一世纪大好青年的古文水平颇有长进,常青这几句半文半白听得很是明白。翻译过来,受天精地华产出的灵物,虽可获得自然之力,但有一件事为所有灵物万万做不到——撒谎。
当时我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抓住了什么,眼前常青的身躯也是一震,随后捋须皱眉。看他若有所思,我便更加若有所思,当秦无鸣忙不迭向我脸上伸手,我方知眼下清泪成行。那厢常青哀叹可怜啊可惜啊,这厢二少爷急问怎么了,我却哽咽在喉难以开口。
是以今日,常青提醒秦无鸣也需坦白时,我之诧异已如迪拜大厦插入云端。眼下这略有尴尬,我无奈打个哈哈,“常青老人家,我想出去看看齐明笑他们”
其实我醒来后就想出去看看,奈何一想到要把自己像挤牙膏一样从山隙里挤出去实在打怵。幸好万能的翡翠常青想了个主意,让元宝出去把登山绳顺下来,拉我们上去,虽也不好受,至少比自己一寸一寸拱出去要强。
山崖上一片斜阳微红,元宝变化人身穿戴整齐,我们用升降机来到齐明笑二人附近,长出一口气,富家千金的异变仅剩指尖一丢丢,约莫今夜再服一次药便可痊愈。只是齐明笑的恢复没能同步,还剩一只手掌,我和秦无鸣估摸着可能是富家千金异变是木化,常青的药也是植物所制,想是应该比治疗石化更有效,所以也没太担心。
嘱咐留守的俩医生通知贵人明日来接大小姐下山,我总觉着俩医生看我别别扭扭的,就问了一嘴,秦二少哧哧笑了一会儿才说,上次我吃的那只鸡是医生们囤下的唯一一点儿肉食。
我带着一脑门子黑线回到了崖顶,秦无鸣拉着我坐下来,看着夕阳逐渐向山巅沉溺。“昨天,你到底想到什么又能哭成泪人,让看尽兴衰的常青老头儿也唏嘘许久?”这个问题应该在二少爷喉咙里打滚一天多了。
最后一丝金线在天边消逝,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压抑稍缓,扭头说:“想到了闵姨。”秦无鸣恍然一悟,低头不语。当时大白猿在我怀中逝去,我虽被生命消散之感冲击得痛彻骨髓,但依然对大白猿自称闵姨后的一堆说法深表怀疑。
如今,如今常青打碎了所有猜疑,那些被猜疑压下的伤感在心底乘风破浪杀将回来,云台山中一顿顿精心烹饪的小吃,大白猿温暖的眼神和悉心教导,还有咸阳别墅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卧房。我握拳敲打胸骨,勉强呼吸着。
秦无鸣伸手在我背后轻拍几下,我勉力微笑,心中疑问一消必有一长,如此说闵姨是不可能害我的,闵姨装哑巴想来是因为开口必为真话,可事情又不好说,才干脆闭口不言的。那她在茂陵提剑要杀的,第一次应是附身刘蘅芜的卫子夫,或者干脆就是刘蘅芜,第二次难道是秦少言?她为何要杀他们?她纸条上写的妖孽又是何意?
我的脑浆子里又刮开龙卷风了,幸好身后突然扑噜一声,原是元宝从我们身后山隙里跳出来,捧着药碗又去喂药了。突然想起一事,我问道:“二少爷,常青让你跟我坦白什么?什么事只有我能听得啊?”
“是——是我小时的一件事,说来我也是因此想通了你的命盘……哎呀——”
好不容易开口的二少爷,突然一声惊叫,继而被弹起来掀翻在地,他跌落的同时,一道绿影嗖地从他脚下石缝里闪出,与从崖下跳将上来元宝撞在一起。等我们缓过神来,元宝一个腾跃稳稳落在跟前,肩上驮着的正是常青老头。
气得我举手要打,元宝却讥笑着跑开。秦无鸣顺势借着我的手站起来,某猴子已跑到崖边一棵小树上的,与肩上的常青不知说些什么眉开眼笑。秦无鸣瞥到我翘起的嘴角,轻叹,“你是想把元宝留在泰山?”
我微点头,“元宝虽能变化人形,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只灵兽还是隐匿山间为好,如今看他与常青相处甚好,此天赐机缘。”
可能是听见了我的话,常青突然回头拉着长音,说了句呛死人的话:“小两口不谈情说爱,念叨别人干嘛呀~~”
秦无鸣的一张帅脸开始憋红了,只得舍去我一张老脸扳回一局,“我说常青老头,你个老不休的,还好意思说自己不能撒谎,明明山崖东头有挺好的洞口,偏偏欺负我们在这山缝里当牙膏馅,完了你自己还从我们脚底下蹿出来吓人,是何居心啊?”
尾音还飘在风里,就看对面三只的脸色全变了,纷纷僵直了身体看我。难道我说错了吗,看着头上初起的金星,身体一抖,错了,真的错了!我和秦无鸣看见枯骨堆应在正午,即使山崖东侧有出口又如何能见星月之光?
我腾身扑向山隙口,忽闻耳边微语“导引营卫、归之平调”,一簇绿光从我肩膀处一闪即过。身后一个急切的声音,“拦我干嘛,拦她啊,不能让她去——”
当我带着醍醐灌顶后的一身清澈滑落入山隙时,隐约听见常青回答:“无妨,古术祝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