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夫走了,弟弟回城求学,整个苎萝村,重回死水无澜的生活。我开始思恋他,思恋着他的音形声色,怀恋着和他单独在一起的时刻。
有一回他的马夫病了。夫子决定上山采药,问谁可作陪。父亲已上山砍材,弟弟要念书,所以我自告奋勇。
夫子忙于采草药,我忙于寻找野趣。看到蝴蝶就扑,见到蝗虫就捕,一路上,欢歌笑语,夫子也乐陶陶。我说,游山玩水是我的最爱。夫子说:“游山玩水,也是我的最爱,纵有再多的烦恼,一旦纵情山水,就烟消云散……”
看那范大夫,望着远处的风景发呆,我问夫子,您怎么啦。他坐在树荫下,打开话袋子,谈他十年来,闲暇时分,纵情吴越山水之事,攀登过最险峻的山峰,欣赏过最壮丽的云海,拜访过最湍急的河流。他还说,每当沉醉山水,他总要席地而坐,闭目养神,感觉身像风一样轻,感觉心像水一样亮,与日月山川融为一体,忘记了所有的忧愁荣辱。
我发自肺腑地说:“夫子,我好羡慕您。您简直就是飞鸟,可以到处飞。”
他又在凝视着我,我低下头,用手中的野花,掩饰自己的神情。
当我忙于采野果时,回首,但见夫子攀爬岩壁,企图摘高处的草药。看那举止,甚是吃力,我惶恐至极,怕他一不留神跌下来,靠近他,轻声说,夫子下来吧,我来采。
“你可以吗?”下来之后,他问我。
我说干就干,抓住藤条,敏捷攀爬,须臾间,草药就到手。可下来时,太过仓促,身体失去平衡。未待哭爹叫娘,我竟然落入他的怀中。彼此近在咫尺,四目相视,我已感受到他的心跳,自己也周身颤抖。夫子放下我,一时半会,彼此竟无语。
晌午时分,我们在山洞里歇息。当我把背篓中的野果递给他,他要我坐在他的身旁。可能要发生某事,我思量着,因为他目光熊熊似火。
他问我,今年多大。我说,十五。
“可我看你身量尚小。”
他朝我全身上下细瞧,我急速低头,红着脸说:“我娘说我发育慢……”
未待说完,他插嘴问到:“可曾许配人家。”
我摇头作答,内心嗔怪他问如此问题。
四下无人,他终于伸手抚摸着我,头发,脸颊,耳际,直到肩膀。我顺势跌入他的怀中,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心湖难平,尽是涟漪。
可是,一切都没发生。
范大夫离开后,父亲说:“小妹,你有喜事了,那位大夫看上你了。”
母亲冲着父亲,且哭且说:“什么喜事?他的年龄和你差不多了,他肯定有家室儿女,我们的女儿只能做小老婆,要受大老婆的欺负。”
父亲勃然大怒,“哭什么?总比挨饿受穷的好吧,总比住破房子的好吧,总比穿破衣裳的好吧。”
“你这没良心的。”母亲对着墙壁哭诉着。
看到双亲吵架,我们姐弟二人,除了劝架,别无言语。
数日过后,父亲一脸阴郁地对我说:“小妹,爹没有疼过你,我知道你心里恨爹。爹但求你看在弟弟的份上吧,爹实在不愿看到弟弟的将来,过着和我一样的苦日子。”
父亲强忍眼中的泪水,难以再出一语。同为中年人,父亲和范大夫,有着天壤之别,困苦和艰辛,如同刀剑之伤,刻满他的全身。头上华发丛生,脸部皱纹横张,胡须凌乱不堪。由于长年劳作,手脚肌肤业已开裂,驼背已清晰可见。若干年来,初次端详父亲,他的苍老,他的苦难,深深地震撼着我。我投入他的怀抱,大喊着“爹”。父亲老泪纵横,酷似荆棘的手,抚摸着我,透过那火燎般的疼痛,我体会到深藏其内心的爱。
之后,我照例开始劳作,父亲说,从今往后,你可以少干活,还说范大夫留下一些钱。我问父亲,范大夫临走前说些什么。父亲详述当时的情景。
范大夫心事重重地说:“我想带西施走,可现在万万不能。”
父亲问他,为何现在不能。范大夫重复着“不能说”,一番踌躇之后,继续说:“给我一年的时间,最多一年。我这一去,如果还能活着,我肯定会回苎萝村,我要带走西施。”
双亲顿时心慌,问到底有何事,能关乎生死。他依旧缄默不语,却拿出钱袋子,说:“眼下我只有这些钱,不成敬意,更难成聘礼。西施姑娘面黄肌瘦,但求你们给她买好吃吧。”
听完父亲的讲解,我也百思不得其解。东方的地平线,我日夜仰望,不单单为弟弟,也为范大夫。渐渐地,我也像母亲一样,愁眉不展。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有一回竟梦到大规模的血光之灾,旌旗人马遮天蔽日,鼓声喊声震天动地,黄的是漫天飞沙,黑的是滚滚狼烟,白的是刀光剑影,红的是淋漓鲜血。多少血肉之躯,支离破碎,鲜血喷洒,漫天飞散,此景惨不忍睹。范大夫的身影,似乎正穿梭其中,一支离弦之间,正朝他飞驰……一声凄然大叫,我从噩梦中惊醒,汗流已涔涔。双亲坐在卧榻两边,问我梦到何事。
弟弟突现家门口,火急火燎地说:
“爹,娘,姐,不好了。大王归天了,听说吴国要乘此发兵讨伐我们。”
和弟弟同时回村的人,都听说此事。人们走出家门,互相转告,苎萝村渐渐沸腾。在村口的空旷处,有一老者带头跪地,双手合十,哭天喊地道:“老天爷啊!……”其他老翁老妇也跟着老泪纵横。村姑们泪如雨下,或哭其父兄,或哭其丈夫。少壮们气得咬牙切齿,有人骂吴国,也有人怨越国,眼角也都湿润。哭声,喊声,怨愤之声,久久回荡在天地之间,在树林之畔,在清流之上。
我们一家退回屋里,爹叹气着,说太平日子还没几年,战火又开,他的内心肯定在想两个战死的叔叔。母亲说,我的舅舅也亲历战火,因此身负重伤,残疾终身,卸甲归田后,不便劳作,至今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翌日清早,村头有老者人枯坐。晓风凄冷,吹拂着华发凌乱。哀歌一曲,不知何处响起,倾述着人世的凄苦。他们是卸甲归田的残障老兵,十几年前血战沙场,造就了痛苦的余生。天色渐亮,身旁之人越积越多,有少年,有妇人,人人听他曾经的战事。当年,越军败退后,吴军还乘机洗劫边境,有金银珠宝就夺,有粮食就拉,有青壮男子就抓,有妙龄女子就抢,马蹄声,呼喊声,厮杀声,淫笑声,哭声,四处萦绕。他们肆无忌惮,如入无人之境。檇李一带顷刻间,被洗劫一空。
数年前的战事,是件深藏箱底的血衣,而今重现天日,血腥如故。老兵还说,吴国的虎狼之师,不久开赴楚国,屡战屡胜,所向披靡,最终攻破其都城。在众多诸侯国中,楚国原本人口最多,国土最大,军事最强,经历了摧枯拉朽般的军事打击,从此一蹶不振。都城一破,吴王放纵兵士,都城百姓彻底遭殃。
“我们越国没救了吗?”有人哽咽着说。
“但愿奇迹出现吧。”老兵望着江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