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施前来我家,说明天一起进城卖柴。从苎萝村到会稽城,有百里之远,凌晨时分出发,日上杆头时才到。有军士策马飞来,手执长棍,大声吆喝着:“大王出城围猎,闲杂人等,火速散开!”
我们赶紧退到路边,还集体下跪。我偷偷抬头,有若干身着重彩者,骑着高头大马,为首者剑眉虎眼,想必是大王,身后有一素色衣裳者。我目瞪口呆,几乎要脱口而出。军士回首朝我们吆喝:“看什么?”当他们走远,我翘首仰望。父亲上前说:“小妹,爹是不是眼花了?好像看到范大夫。”父女二人,四目相对,心照不宣。
城内热闹非凡,如同逢年过节,笼罩着喜庆的气氛。各种声音层出不穷,有卖艺耍杂的吆喝声,有商人小贩的叫卖声,更有不可思议的囔囔声,出自酒舍茶楼。食客簇拥而入,带醉而出,嘴里都大呼着“越国有英明新君,是故吴人兵败如山倒。”“大王英明啊,我从奴隶变成自由人了。”“你知道吗?我在战场上杀了几十号吴兵,所以大王封我为贵族。”“此战多亏我王英明睿智。”如此这般。
“不就是打了一场胜战,往年哪有这情形?”东施姐姐的父亲说到。“公家的事情,谁搞得清楚呢?”我的父亲这么说。
买醉而归的人们走到街头巷尾时,开始得意忘形,进而调戏良家妇女。对此,我和东施姐姐连忙低头,跟随在父亲们身后。在一墙脚处,集结若干柴火,自然是卖薪处。临近晌午,我和姐姐一起去买充饥之物。在一小道上,我们遇到醉鬼,连续让道两次,可他拦道两次。抬头一看,是那个曾想玷污我的无赖,眼下他身着重彩,一幅贵族打扮。“小妹妹,跟老子睡一觉吧。”说完,他扑向我。姐姐手脚并用,死命打他,他装而扑向她。我拾起路旁大棒,朝他一打,竟然断了。姐姐大喊着:“快去喊爹爹们!”无赖正要袭击我,姐姐用牙咬他大腿,我心一狠,流泪跑开。回首时,但见无赖捂住她的嘴,疯狂地撕她的衣裳。我绝望至极!
见到父亲们,泪花横流的我总算说明缘由。两家大人火速赶到事发地点。一切已晚,姐姐的衣服破烂不堪,尸体横陈,死相狰狞。她的父亲一声惨叫,我的父亲脱下外套替她披上。花钱请书信先生写了状子,递交官家。官家说,必须先找到加害人,才能受理。
事出紧急,柴火只能低价出售,我们在城头贴一告示,上书:“某某,身材魁梧,面黑有虎须,年龄约三十左右,于今日晌午****庶人之女至死,若形貌类似者,望请路人行善,速来通知我等人。”告示之下停放着姐姐的尸体,其父亲泣不成声,苦苦乞求路人。有路人向我们通报可疑人物。果然是他,我和姐姐的父亲冲上去,向他索命。一番争吵过后,他终于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死了又怎样?老子现在是贵族!睡死你女儿,是你女儿的福气,我还没嫌她丑呢。”无赖提高嗓门吆喝呢。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跟大便一样!”我索性学起村中的妇人,破口谩骂。
无赖使出蛮力,把我们推到在地,紧接着流里流气地对我说:“小妞,你长得可真不错。爷本该睡了你!”我又羞又气,抡起脚来,朝他脸上狠命一踢。还未等其哭爹叫娘,伯父起身踢打他,三个人很快扭打在一起。负责巡视的公家仆从,正好过来,把我们全抓了。
刚到官舍不久,无赖出示某一东西,官家竟然吓得像家狗一样温驯,对其点头哈腰。可无赖像野狼一样暴戾,死命谩骂他们有眼无珠。对待我们,无赖像猛虎一样凶残,乱吼着:“老子是贵族,就算犯了王法也有三次豁免权。尔等贱民,能拿老子怎么样?限你们赶快滚出都城!”随后,他像发情的野猪,走到我身前,说:“小妞,小心点,下次碰到了,老爷对你不客气了。”之后,他趾高气扬地离开官舍。
我们走出官舍,姐姐的父亲几乎崩溃。有人过来安慰我们,说那无赖原本就该杀千刀,因为在战场上连杀几十名吴兵,才被封为贵族。我恨吴兵的长戈为何不劈死他,为何吴人的刀剑不刺死他。
姐姐下葬当天,乌鸦飞来,盘旋环绕,哇哇大叫,是在笑苍天吗?
两千五百年前的贱民,命如草芥,饱受欺凌,女人更是卑贱中的卑贱。
东施走了。后世有个名叫庄周的贵族,饱汉不知饿汉饥的贵族,编派出“东施效颦”的成语。我等贱人,死活尚且无人理睬,谁还关注你是否颦眉或捧心呢?庄周说东施效颦之后,村中富人见之,闭门不出。可笑!贫寒之地哪有富人?富人哪有不往国都中跑?东施姐姐因其貌不扬而被如此揶揄,天生丽质者,难道就被善待,就有善终?
回到苎萝村当夜,父女二人都确信,进城那天看到范大夫,都纳闷:为何范大夫不来找我们?非得等一年?
“娘说得对,你只能做小老婆。不是爹贪财啊,我们是贱民。”父亲指着一盏油灯,说:“我们的命就像那油灯,风可以灭它,雨可以灭它,人也可以灭它。”
我明白了,只能继续等待范大夫。左等右等,等来的是苦事。吴越夏季,稻谷即将成熟,一大早有兵卒出现在村里,四处高声呐喊着:“抽劳役了,抽劳役了,大王要扩建猎苑!”那天,父亲正在院子里劈柴,兵卒闯进来,问我家有几口男丁。得知还有一个弟弟,不容分说要我父亲立刻跟他们走,这一走就是十多天。水田里的水稻悉数由我母女二人收割,累得腰酸背痛。
父亲终于回来,脚一瘸一拐,是由别人搀扶着回来。一进屋,他就嘟哝着:该死的猎苑,差点要了老子的命。父亲说,他被派往密林深处砍伐巨木,由于不小心,他的脚被巨木给砸伤了。无清流可用来漂流巨木,只能用牛车装载,一棵棵地从山上运下来。沿途上,各种莫名昆虫何其多,时不时遭受其叮咬,真乃活受罪。巨木堆积成山,有工匠对其劈砍,继而用来修建房舍,贡越国君臣休憩之用。一同回家的村人说,凡是公家仆从跑马所到之处,皆为大王猎苑,所有乱杂之物悉数搬离,包括附近的贫苦人家。村人说,公家仆从下令强拆民房,看着可怜人的房舍毁于己手,看着乡野人家哭天喊地的样子,村人说他心痛如绞。除了拆民房,他还负责修建栅栏。在烈日炎炎之下,挥汗如雨地干活,真乃活受罪。
“也就打了一场胜战,大王就高兴成那样。”最后父亲嘟哝了几句:“打战没要我们前去送命,扩建猎苑却想坑死老子。”
等来等去,等到的是更为悲惨的事情。
有人拿着破锣乱敲,在村里边跑边喊。身在屋内的父母和我,寻思着:吴人又打越人?大王又强征劳役?走到院子一看,敲锣者火急火燎地通告着:“不好啦!大王要选宫娥啦!”走出家门的父母们,大呼着:“怎么又选宫娥?”那位敲锣者:“千真万确!国都附近已开始,不久就到苎萝村。”有位父亲高呼:“乡亲们,赶快嫁女儿吧!”
村里村外,父母们奔跑的身影随处可见。不打招呼,随便敲开别人家门,急急忙忙地问:“你家有儿子吗?”“讨老婆了吗?”“今年多大啦?”一番唾沫横飞过后,发现没有,敲开另一户人家,重复之前的话,说起话来像讨债。道路上,父母们为找女婿都像陀螺一样飞转,时不时撞在一起。有位小伙被人围攻,“你娶我儿女吧,我儿女漂亮。”“只要你娶我儿女,我不要彩礼。”为抢女婿,父亲们干脆动起手来,搞得小伙想乘机开溜,父母们一窝蜂地跟随其后,像抓野猪,对其围追堵截。煮熟的野鸡也怕飞,一旦目的确定,父母们急着把女儿往外送,催他们入洞房,搞得小伙姑娘的脸蛋比猴子屁股还红。
有女儿的农户,唯独我家异样,因为父亲决定把我藏起来,等待范大夫来接。可母亲根本不同意,和父亲发生激烈的争执,其囔囔之声,如同东海浪涛,此起彼伏。
“别再等那个大夫啦!他不会来啦!他救不了我们的女儿!”
“你要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
“你以为你是贵族?我们的儿女到宫里当大王的老婆?”
“我们是贱人啊!我们贱人的女儿十有八九当奴隶干杂役,窝囊到死!”
“进了王宫等于就是死了!再也见不到我们啦!你就这么狠心?”
母亲的话语,好比百年难遇的强风暴雨,从中午持续到傍晚,父亲终于忍无可忍,怒吼着:“好啦!把小妹嫁了!”我呢,至始至终蜷缩在柴草房里,默默地流眼泪,问天天不语,问地地无言。
翌日,父母亲为找女婿而奔波。可一切已晚,当他们寻找无果而回村时,宫里人出现在村里。宫里人颇为蛮横,带着一群手执利器的爪牙,逡巡在村中各个角落,强令农户们带着女儿到村前集中,还扬言如有违抗者,严惩不赦。来不及出嫁的女子们,哭哭啼啼,在一样是哭哭啼啼的父母陪同下,步履蹒跚地来到村前。看那宫里人冷若冰霜,他的身体似乎毫无温度。他逐一查看着农户们的女儿,简直就是在挑选牲畜。凡被挑中者,他用手指指着对方,呼出一句冷话“你,站出来!”生离死别来临了,人人都不愿离开父母,爪牙上前强制拖拽出来,无视我们的哭泣。恨自己天生丽质,我也被挑中,那一刻我感觉天旋地转,放声大哭,死死抱住父母不肯放手,以至于爪牙对我动粗。我们被集体押上像囚车一样的马车。当马车移动时,所有女子都泪如雨下,眼睁睁地看着父母因追随其后而被爪牙棒打,眼睁睁地看着父母或倒地大哭或昏死路旁,忍受着诀别的痛苦。
是谁制造了骨肉分离的惨剧?是谁视我等贱民无尊严无感受?可笑啊,后人,竟然有人在《浣纱记》这本烂剧中,把我塑造成爱国女杰,说我愿意为勾践赴汤蹈火。勾践是我一生悲剧的肇事者,哪有愿意为他献身之理?难道《浣纱记》的作者也是冷血,认为我等女子毫无感情毫无尊严,可以任人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