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我,石莲干脆将手机号码换了,让我找不到她。
两个儿子,我和他们同在一个城市里却不能在一起,一个身陷囹圄让我牵肠,一个沉在茫茫人海让我挂肚。
子栋的案件开庭前,我去见毓娒,我想她不要去旁听,免得受刺激。要见儿子,判决以后有的是机会。毓娒不肯听我的,坚决要去。
那天我问她恨不恨我,她说当初恨过我了,分开后有了各自的生活,她要求自己忘掉过去的那些事。儿子出事以后她有怨恨,但不是对我。她恨石莲,没有石莲用卑劣手段写给她的那封信,她就不会和我离婚,子栋也不会有今天的结局。一切都因石莲而起,而石莲此刻正和她的新欢打得火热。毓娒说她不恨我的原因是她后来非常后悔,应该给我机会而她没有给。
我一直对娒琪瞒着子栋的事,开庭的前两天我实在忍不住对她讲了,电话里她悲凄的哭声让我心碎。当天娒琪就坐大巴赶到了成都,她对我说,她要陪着毓娒妈妈。这是娒琪十多年以后第一次在我面前称毓娒妈妈。毓娒到重庆那天带她出去说了什么,我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子栋开庭那天,我和毓娒共同作为监护人参加。所幸的是,致命的那一刀并不是子栋捅的。法院在少年庭的审理没有当场判决而是紧接着进行了被害人提起的民事诉讼审理,我当庭支付了对受害人的一百零九万元赔偿,对死者家属我还多给了三十万,这几乎是我手上所有的和能够拿出来的钱。
半个月以后,法院一审宣判子栋有期徒刑八年。法官问是否上诉,子栋回答不上诉。他说冲动是魔鬼,自己罪有应得。
毓娒一听到判决结果当场就瘫倒在地上。我扶起她大声对法官吼道:“要上诉!”
从法院出来,娒琪搀扶着毓娒回家,两个人一路哭哭啼啼。我看到她们身影是摇晃的,感觉整个地平面都在倾斜,我走不了路,坐到路边冰冷的水泥路牙上抽烟。我抽了一包又一包烟,心想八年是多少天,计算着多少小时,多少秒。这是子栋失去自由承受牢狱之苦的时光,我深受煎熬的分分秒秒。
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宾馆一边呕吐,一边用笔胡乱地在纸上写。诗没有抛弃我,在我最痛苦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发泄的出口。
围棋
我大儿执黑 小儿执白
我左手下黑 右手提白
我父子三人奔走于黑、白两道
力图走上正道
天元 《儿子的理想》
角 《我的底蕴》
边 《我们共同的造化》
绝对两只眼
一只紧盯着散落红尘的人民币
另一只紧盯着永远不老的时间
大儿序盘开劫
自尊的尖刀 迫使他杀向长龙的走向
小儿骑马走过缓缓起风的中盘
风中先谢了梅花 再谢了雪莲
老子的脚踏遍关内、关外
收回了两次生死相许的爱
岁月埋伏的军队
在生存的路口将我们团团围住
十段的手伴着硝烟缓缓抹过盘面
空格之外
我们仅是生死相搏的黑白昼夜
第二天醒来时我的嗓子破了,讲不出一句话。望着昨夜写下的诗,我才知道自己的命运是一盘被生活追杀的棋,做不起两只眼,更无法突围。但棋并没有下完,我更不知道在往后的搏杀中自己能否起死回生。
但不管怎么说,为了儿子我还是得去博弈,去尽自己的努力。我在成都当地找了一位有名的刑事辩护律师进行上诉,通过多方努力、奔波,二审子栋被改判成四年。这是理想的结果,子栋的刑期在十八周岁以内的未成年阶段,他只要在成都市的少年管教所服刑。
得到二审结果的当天我就离开成都,让朋友用车连夜将我送到达川乡下的老家,我要去看看父亲,顺便将这桩似乎算好的消息告诉他。
我没有能够瞒住父亲,他知道子栋犯案的事以后心情可想而知,他打电话对我说:“我知道了,这时候你要做好父亲。”其他的话他一句也没有说。我隔两三天主动打电话告诉他事情的进展。现在结果出来了,我要亲口告诉他。
上午九点多到家,家里的门却紧闭着。我敲开门,父亲一露脸吓我一跳,他瘦掉一层,人缩小了一圈。见到我平静得什么表情也没有。我说结束了,最好的结果。他噢了一声,转身摸到漆黑的厨房里去做饭。我没有见到他的老伴蒲姨,也不敢问他。
父亲的手有点抖,归拢了家里有的菜后愣在那里,束手无措的样子。他不会要我帮他,我也想他做一顿饭给我吃。我拉了一张小板凳坐到厨房门口,细摆子栋的事,也就是两三句话,“本来要八年的,现在降到了四年。这四年是在少管所里,有书读。”父亲说:“四年,还是很长……也好,烂烂他的性子。”
父亲做菜的时候我想,饭桌上我就不再说子栋的事了,我和他好好地吃一顿饭,就算将这沉重的一页翻过去。
父亲做了六七样菜,我们吃饭时默默无语,吃得很少。吃一半时父亲像是想起什么,跑到厨房里拿出半瓶酒,问我要不要喝一点,我摇摇头。
吃完饭,我看到父亲将剩下的菜一样样用塑料袋装起来放到冰箱里去,就有些懊悔没有吃完它。不知道这些剩菜他要吃多少天。
下午我带父亲去镇上的澡堂子去洗澡。我为他搓背,打肥皂时他拦住我,要自己来。他说他还能够照顾自己,哪一天连给自己打肥皂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就活得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我说他离那个时候早着呢,他摇摇头,说:“人老了有什么意思?活得快乐是儿孙给的,不是要孝顺多少钱多少物,有儿孙们生活得安宁就行了。没有安宁这一样,老人们吃不下睡不着。没有一家不是这样的!”
我想陪父亲住几天,他不让,要我赶紧回去,将重庆和成都方面的事情安顿好。我在重庆火车站候车去成都时,想起那次送毓娒和子栋到成都时她对我说的,“你要守住自己的东西。”
大道至简。人到中年,属于自己的重要东西是什么?是自己生育的子女,养育自己的父母,抑或还有爱人和自己本身。守住这些也就有了父亲说的安宁,这些应该是家庭幸福的根本吧!
到成都以后我去少管所探望了子栋,一个人去的。
我和子栋在接见室对坐着,他的目光不看向我,像是有怯意。我把手伸向他,握住他的手,他喊了一声“爸”。
“你该骂骂我,就像我现在在这里坐牢,都是应该的,是我做错事应该遭受的。”他低着头说。
我叹了口气说:“不骂你。只怪我没有告诉你,当别人欺负你时,动手并不是唯一的办法。爸爸年轻时候的教训本可以给你的,可我当成了一件丑事,没在你面前提过。人家都说花钱买教训,我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买来的教训却没有给你……”
子栋说:“很多人都佩服你的经历,我其实也是。你觉得做过的、错过的都不算什么,倒下的男人能翻身、能爬起来就行。是不是?”
我一愣,默默地看着他。
看起来和我拧着、顶着的儿子原来也效仿我,想走我的路,还要走得更远。我说:“不行,肯定不行!你不能学我,不能走我的路,我不值得你去效仿。”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在儿子面前否定了我自己,他的话一下子触动了我。而在这之前我一丁点儿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自己走的路,无所谓对错和责任,只觉得率性的快意,率性的风光,只觉得自己怎么活与别人没有任何关系。
“儿子,爸爸本来是走在阳关大道上的,犯了错,被人踢到路边,我以后去走了旁门左道,自己还以为另辟蹊径。其实……”
子栋插话:“你这样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活出了张扬,活得精彩……”
我着急地打断他,拉下脸:“你觉得我现在精彩吗?儿子犯罪坐牢我有养教之过,家不能给你们一个,我这个做父亲的有名堂吗?”
子栋不吭气,我也没有想让他回答。我们好长一段时间在沉默,看着他,我想了很多。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子栋,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现在最想回到自己进看守所的那一刻,我选择从那里重新开始。
子栋仍然不出声,他的表情又恢复到我从B国回来时见到他的模样,对我貌似轻蔑,要跟我拧着劲。
我说:“不管你怎么想,这四年爸爸的心陪你一起在这里坐牢,在这里改造。等你出来,你会看到爸爸的改变。以后的路爸爸会和你一道走。”
这天晚上,我在家里想起自己过去写的《今夜》,我悲怆地大声朗诵:
今夜 我一人
等于万人同聚
今夜 我沉默
等于万声齐唱
今夜 我一个真小人
像伪君子一样坐着
这天起,我将自己宅在家里,我要为儿子坐四年家牢,让我的余生从这里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