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一入其间,便易陷溺。
从此以后我虽和刘萍在一起,可一到周末我必须回家,必须陪孩子们。我答应过他们,我也这样做了。我这样做是表明我正在尽力,要让这个没有母亲的家里有一个称职的父亲。
春节期间我带着三个孩子返回故里去和父亲团聚,我们一家三代在这个节日中享受了天伦之乐。家里多了位新主人,父亲为孩子们找了一位好婆婆,我称她为蒲姨。她热情、和善,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从她对父亲和孩子们的照料中可以看出她很细心周到。父亲很是快乐,笑容总挂在脸上。有这么一位阿姨在父亲身边,我心里宽慰了很多。
节后无所事事,我便迷上了“斗地主”,一种用扑克赌博的游戏。听说这种玩法是由湖北经万州、涪陵沿江传上来的,在重庆很是风靡。我一学会就上了瘾,常和朋友邀三约五的在茶楼斗,虽打得不大但常常通宵达旦。说来也奇怪,我刚学斗地主就赢多输少。
每次斗地主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打土豪、分田地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贫富差距这么大,贫穷的人是不是又在怀念那个斗地主的时代,他们不能把有钱人揪出来批斗,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分掉他们的财产,就发明了这么一种游戏,在游戏中盼望均贫富年代的再次到来。
斗地主这种游戏也真奇怪,谁的钱多一般都会输。我观察到钱多的人喜欢抓牌,喜欢当地主,即使手里没有当地主资格的牌也强行抓。地主只有一个,他要面对两个穷人,除非他有绝对的优势,否则往往寡不敌众。
整个2001年的上半年我对斗地主乐此不疲。刘萍也没过多地责备我,只是偶尔劝我少熬夜,她知道要我天天闷在家里是会憋出病来的,而眼下我又确实下不了决心去干一件什么事。我清楚自己的心态,曾经做得很大,现在去干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心有不甘,只有等待机会。尽管谁都知道机会是等不来的,我还是愿意在内心为自己找一个借口,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借口。机会曾主动登门来找过我,而我屡屡摒弃了它,伤害了它,践踏了它;如今它大概很难再主动找上门来,因为机会也是有自尊的。
正当我活得百无聊赖的时候,似乎从人世间消失的周向阳给我打来电话,他说他在B国,是费尽周折才从一个重庆人那里问到我的手机号。
周向阳逃往B国是我当年预料到的,我问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现在怎么样?他说,当年找我借了钱后就去了西双版纳,在当地开了一家小餐馆卖川菜,后来经战友介绍去了B国的小勐拉,在那边仍然开餐馆。小勐拉近几年在发展博彩业,赌场越开越大,赌客也越来越多,他就开了一家干洗店。小生意还不错,每月能赚上好几万。漂流在外一直未回家乡,背着案子也不敢回。记着我当年对他的帮助,一直想和我联系,苦于没有我的电话号码。
聊到最后,周向阳希望我去小勐拉玩一趟。我问他那里好玩吗?他说太好玩了,气候好,风景好,空气好……遍地山珍野味,价格又便宜。在他嘴里形容的小勐拉简直就是世外桃源,人间天堂。心情好时还可以去博个手气,小赌几把赢个酒资,赌场二十四小时营业,赌大赌小随性。
听了周向阳对小勐拉的描述,再想到上次到B国救谷花红的经历,我身上喜欢冒险和刺激的血沸腾了,恨不得马上就置身此处。我告诉周向阳,我一定去B国找他,马上就会过去。
我对刘萍说起这件事,她也很兴奋,很向往,要和我一道去小勐拉,就当作是一趟旅游。
我要安排一下家里,我对娒琪说要出一趟远门,两个弟弟交给她照顾。事实上我们这个家现在已经是她在当家,虽然她还在大学读书,但平时对两个弟弟的照顾仍可谓无微不至。娒琪让我放心地去做事,家里有她在没问题。
我和刘萍立即动身去了云南,到了西双版纳后我联系周向阳,他给原来部队上的战友打了电话,战友在两个小时内就帮我们办好了过境证。
我从西双版纳包了一辆出租车去边陲小镇打锣,车在狭窄的山路上翻山越岭,穿过那些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花了差不多四个小时到了那里。
从打锣边检站验完证件后跨过一道小铁门,脚提起放下就已踩在了B国的土地上。周向阳早已等在那里,看上去他又黑又瘦,苍老了很多。
我们边走边听周向阳介绍B国这边的情况,他津津乐道的大多是赌场的一些事情,讲到前段时间有人在这里输了一亿多,又有人用五十元的本钱赢了几千万走。刘萍不时地瞪我两眼,她大概是看到了我如鱼得水的模样。
沿着一条约五十来米宽的小河走了大约一公里,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抱的山脚出现了一大片开阔地,在这处地方坐落着村寨。
村寨里木楼和佛塔鳞次栉比,高大威严的是佛塔,外形方形、圆形、椭圆形、多边形、钟形等等,千姿百态,有的像宫殿,有的似城堡,有的如石窟。暮归的村民赶着牛羊群不紧不慢地回家,一切显得那么安逸和生动。置身在这么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真有一种不知今昔是何年的感觉。
我对刘萍说这是我一生见过最美的地方。刘萍说世界各地她去了许多地方,像这种原生态的美十分罕见。
周向阳说,眼前清澈见底的河叫拦马河,常言道,静水流深,这看似平静的河流下面其实有着无数的凶险暗流,涉入其中能让人顷刻之间溺毙。
周向阳安排我们住在勐拉宾馆,这里的建筑比木楼高不了多少,宾馆门前有一条马路直通拦马河上的一座高桥,桥对面是蓝盾赌场和新东方贵宾会,我们这边有金三角大厅、老东方以及宝龙贵宾会。能够叫出名来的地方都是赌场。
周向阳叮嘱我千万不要去赌,小玩一下可以,最好由他带我们去。
吃了晚饭我按捺不住,要周向阳先带我去小玩一把。在赌场我第一次接触了赌“百家乐”,虽然我以前输了几千万,但在专业的赌场上赌还是第一次。
百家乐很简单,压庄、闲,哪边点子大哪边赢。9点最大,开了9点想不赢都不行;0点自然最小,开到0点就只有祷求对方也开0点,打和不输钱。
这里的赌场都认人民币,一场小玩下来我居然轻轻松松就赢了一万多,陪我一起玩的刘萍也很兴奋,到结束时都不想离开。
我觉得百家乐好赢、简单,无非是打庄出庄,打闲出闲。但我忘了世上最简单的往往是最复杂的这一道理。
接下来几天在我开始画路单认路时,我意识到百家乐这种玩法并不那么简单,百家乐是没有路子的,如果说有路子那也是死路一条。人们对百家乐的分析和推测都是自作聪明,弱智和最有智慧的人在打百家乐时赢面几乎是等同的,没有谁比谁更强或更弱。第二天,我把第一天赢的一万多输了还倒输了三万多。总结的时候我就认为,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路子好时没敢出注,没有把握好机会。
我自认为是个聪明人,在百家乐面前却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这种赌法一沾边就脱不了身,它对人致命的吸引力就是能让你赢,让你赢了以后臆想自己能够赌成亿万富豪;在你输的时候,你只会认为自己运气不好。在输输赢赢中输了大钱赢些小钱,导致倾家荡产,最后还要想着再拿命去搏一回。
在宝龙厅我见到一个名叫刘东的四川人,在最后只剩下五十元时连出了七个闲,一路码宝手上有了六千多,靠这六千多在一靴牌中他赢了五十万。那一刻我真佩服他。
我见周向阳和刘东熟,便叫他约刘东一起宵夜。几瓶啤酒下肚,我问刘东百家乐有何诀窍?
“屁的诀窍!”
刘东说,他在这里待两年多了还没回过家,起初来时是旅游,赌着玩,赢了不少,就不打算走了。对家人撒谎说在这里做木材生意需要投资,让家里人不断给他打钱过来。他原本在四川泸州做防水工程赚有一千多万,这些钱陆陆续续汇到这边来供他打百家乐后,短短一个月里就输光了。这还不算,连家里的房子他也叫老婆卖了钱给他赌,现在落得倾家荡产,欠亲戚朋友一屁股债。他不好意思回家,总希望能有一天大赢一场,然后收手。
我问他:“你刚才不是赢了五十万吗?”
“五十万算个球,我连本带账起码输了两千多万元。”
刘东悻悻地告诉我,百家乐是没有诀窍的,要说有,就是不沾这个东西!百家乐被称为海洛因二号,一旦你认为自己是高手肯定会赢钱,你就死定了,即便你是个亿万富豪,即便哪家银行是你们家的,最终你只能是穷困潦倒。他说周向阳很明智,很少赌不说,还有常人没有的克制力,赌玩的时候输赢都能刹车。
第二天我再叫周向阳约刘东出来宵夜时,他的行动已经不自由了,被债主看了起来。周向阳说刘东下午借了福建帮的水钱(高利贷)一百万,连昨天赢的五十万在内不到一个小时就输光了。在这里借水钱不犯法,一般期限是三天,天息5%,借了三天不还的话债主会采取一些行动,想尽一切办法都挤不出钱来的,借钱的人就有可能彻底消失。
我问周向阳彻底消失是什么意思?他说,一是自己想法偷跑,二是被债主活埋,还有一种可能是被债主抓去卖到什么地方去挖煤、修路。
我开始为刘东担心,在我眼里刘东是个有趣、有故事的人,可以和我相互交流生活的人。周向阳说这种事情不足为怪,在这里是家常便饭。
“那这里就没有法制吗?”我感到奇怪。
周向阳说基本上没有,没有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这里属掸邦第四经济特区,B国目前是军阀各霸一方,军队管制地方上的一切事情,设有一个专门的办事机构叫政法部。这个部门的人是凭心情和感觉办事。吵架的会被敲掉牙齿,打架的会被斩断手脚。这里偏偏卧虎藏龙,躲藏着国内很多犯了案的人,其中不乏各类老大、狠人。正是慑于这些土法他们才不得不收敛。所以这里看上去治安和秩序还是很好的,暗地里那些血腥和残暴却耸人听闻。
周向阳所说的让我毛骨悚然,但我没有亲眼看见,也就半信半疑。他劝我不要再赌,边上的刘萍也用恳求的目光看我,我只得点头表态。
周向阳说只要不赌,做“放水”的生意还是很有意思的,5%的天息没什么生意比得过,即使有些死单收不回来,但拉平了算肯定赚,
我看了看刘萍,从我的眼神中她看到了我对机会的迫不及待,她说:“我知道你想做,想留下来。只要你不赌,本钱我借给你。”她问我大概需要多少?我看了看周向阳,因为我也不知道需要多少本钱。
周向阳说,先小小地做,这样风险也小,有五十万元就可以了。刘萍说:“这样,我先给你一百万,如若不够我再给,但你是答应过不赌的,说话要算数。”
她这时候看着我的眼神,让我不由得想起母亲,母亲对我说话时就这样,很多的不放心在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
周向阳走了以后,刘萍说她准备明天就回重庆,这地方太复杂了,不想待得太长。也想早点将钱打给我,让我在这边将事情做起来。
我双手捧着她漂亮的脸蛋,犹如捧着自己的心和归宿,我点点头,向她保证不会赌。我知道她未必就相信我的保证,只是不忍违逆一心想做的我。当一个人深爱一个人时,连他的缺点也会一并爱了;尽管有代价,也准备去承受。刘萍就是这样的。
刘萍是到第三天才走的,说走又舍不得离开我,拖了一天。我和周向阳送她到境内,在打锣镇分手时她紧紧抱着我说:“你一定要把握好自己,你还有我,还有三个孩子在家等着你。”我使劲点了点头。
看到刘萍乘的出租车在树丛夹道的狭小公路上渐渐远去,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松。我喜欢无拘无束,刘萍千般好万般好,有一样不好,就是她有时候想管我,尽管她是小心翼翼的,我还是有点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