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雷指着身边那位满身是血的人对我说:“他叫周乃恩,是我从重庆请到广州帮我打理生意的兄弟。当时他看见我动了刀,也提了两把菜刀冲到那位所谓的大哥面前一阵暴砍。‘一指宽’全身上下中了十几刀,但他们也有十几个人,虽没带家伙,操起椅子向我们乱砸。我们砍了气焰嚣张的几个,有个人耳朵都被我们砍飞了。一看我俩拼命,这帮人再也不敢动了,我们提着刀,他们拎着椅子,双方就这样对峙着。我一看对方有好几个人血淋淋地躺在地上,‘一指宽’也奄奄一息,就对乃恩说,闪。就这样我们到火车站爬上了去武汉的火车,又从武汉爬上了去重庆的火车,在达川站下了车来找你。王总,你是有文化的人,懂道理,你吩咐我不要再乱来,我听你的话,可不测风云还是来了。我不惹人,人惹我,让我没日子过……”
他伸出右手,给我看被对方用椅子砸断的三根指头;两人脱下上衣,呈现在我眼里的前胸后背全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
我皱起眉头问:“你们不痛吗?都被打成这个样子。”周乃恩无可奈何地说,“一心逃命,哪里还顾得到痛哟。”
我要送他们去医院,苏雷说先弄点东西吃最好,他们出门时两手空空,已经近三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我马上给杨二乃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买三十个包子过来。一会儿杨二乃将包子提来,两个人狼吞虎咽地一扫而空。苏雷满嘴油腻,挥着断指的右手,居然乐呵呵的。
我送苏雷他们去医院,做CT检查了身体,所幸身体没有内伤。医生帮苏雷接上了断的三根指头,两个人的外伤也得到了包扎,捧了一大包消炎和活血化瘀的药回来。在医院里有医生问到两个人的伤是怎么来的?我笑着说他们两个人酒喝多了对打的。苏雷告诉医生他和周乃恩是好兄弟,酒醒后都很后悔。周乃恩死劲地点头。
苏雷自己没事了并没有轻松,他放不下广州那头的事,请我赶紧给陈大林打电话问情况,他急于知道那边有没有出人命?说一旦出了人命,他和周乃恩就是活死人了。
我赶紧给陈大林打了电话,他正在深圳,说马上回广州,待了解情况后下午给我回话。
下午我们三人像热锅上的蚂蚁,等着陈大林来电话。谁都清楚,如果对方死了人,公安局肯定会通缉追捕凶手,杀人偿命的下场一定是躲不过去的。
临到晚饭时陈大林才打来电话,说没有死人。“一指宽”在医院里刚脱离危险期,不过已成了个破人,全身缝了一百多针,另外还有五个手下也伤得不轻,躺在医院里。警察正在四处查找苏雷和周乃恩,也给重庆方面发了协查通报,看来苏雷和周乃恩要先躲一阵子,不要回户籍所在地。
我如释重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苏雷说:“还好,那帮乌龟没死一个,大不了老子的餐厅不要了。总算出了口恶气,要是杀死恶人不偿命,我非宰了他不可。”
我说:“事情到这个程度还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要多想了,你们就在我这里待一阵子,等伤好了再说。广州那边我请大哥出面疏通,舍财免灾。江湖上的人一般不会去公安局催案,警察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最后由法院卖了你的餐馆抵他们的医疗费。这件事也有好处,顺带教化了一位大哥,他该从中吸取教训,知道今后该怎样当大哥。”
苏雷怒气冲冲地说:“我永远不会像“一指宽”那样当大哥,在道上的人谁都知道有‘道前路后’的理。黑道白道,不讲公道永远都操不出来,永远都是犯杀的。”
我说:“苏雷你就甭想那么多了,依你的性格想当大哥不可能,当杀手倒是绰绰有余。‘大哥’二字听起来顺耳,当起来难当,不但要有胆、有识、有公道,还要有担当才行。而杀手只要有个狠字,下得了手……”
“我当杀手!”苏雷抢过我的话头说。
我一想,坏了,他还当起真来了。我赶紧说:“我是和你说着玩的,相比较而言的一种说法。”
苏雷沉思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您说得就是对,我天生就是当杀手的料。我干脆当杀手,专杀那些骄横跋扈的人。”
我无言,只想以后慢慢地去劝他。
苏雷他们两人在我这里待了半月有余,不出我所料,广州那边并没有什么大事。“一指宽”找不着苏雷,占了餐厅以为得便宜。两边不再死缠烂打,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石莲反对我和苏雷交往,认为苏雷是一个恶人,而我却不以为然。苏雷看起来冷酷,与人动手敢置人于死地而不顾,但他几乎是江湖上最纯粹的人。他不赌,不嫖,讲义气,重兄弟情;他不惧怕强者,不欺负弱者;他除了脾气大,性格冲动,很难再找出其他缺点。他活到四十一岁,坐牢的时间比自由的时间还长,他可能属于那种牢囚命,因为他轻视法律,只注重个人制定的准则,凭本能和直觉行事。某种程度上他反人性,但某种程度上他比一般人更人性。
苏雷告诉我下一步的打算,他准备和周乃恩一起去拉萨。
周乃恩的二叔是西藏自治区的一位要员,他们准备去拉萨开火锅店。苏雷说拉萨那地方一桌人吃火锅要吃四五千。周乃恩说,一位坐台小姐在拉萨一年都能坐出十几万的钞票回家,那里的人都很有钱,就是不知道怎样才用得出去。看他们两人的神情,拉萨简直就是他们随地捡钱的地方。
我问苏雷有没有开火锅店的投资?他说手上没有,可以回重庆去凑,只要火锅的味道好,店里的装修不重要,要不了多少钱。苏雷说:“我都四十一了,上无老,下无小,亲人就只有一个姐姐。走到哪里黑了就在那里歇,赚了也罢,亏了也罢,只想找一个正当营生做。不这样的话,我或许就真的只有做杀手这条路了。”
听苏雷这么一说,我觉得真应该支持他。我对他俩说:“不如这样,你们俩先去拉萨看看情况,确如你们所言就给我打电话,我投资你们俩负责经营,赚到钱我和你们两人各分一半,亏本了全算我的。”
苏雷有些过意不去:“那这样当然好,只是琪哥你有点吃亏。”我说,“都是兄弟还谈什么亏不亏的。你们有难,不开这个店我也要资助一下,照顾你们的生活。”
苏雷感动得不停点头,周乃恩则说我简直就是仗义疏财的宋公明再世。
说定后,我给他们三万元作为前期费用,叫他们从成都坐飞机去拉萨。
其实我也很想跟他们一起去拉萨,去踩踩世界屋脊上那片充满神奇的土地。我听人说,拉萨的天就在头顶。那里的蓝天飘着白云,那里的雪山直抵天堂,那里的牛羊像天上的星星……我还听人说,灵魂空虚的人到了那里,只要睁开眼就充满了神圣的信仰。
可我还是让他们先去打前站,不得不考虑家庭这一摊子。有了子梁以后家的分量在我心中重了起来,总有点瞻前顾后的。
苏雷他们去后不久就给我打来了电话,说拉萨那里的消费确实高,工资水平和人均收入都比内地要高很多。餐饮、服务行业的空间很大,一家夜总会就算是大企业了。餐馆里一份小菜都要卖四五十元。
我还想问具体一点,比如市容市貌。苏雷说,只是地方不大,楼房不高,人们匍匐在地上行走,无家可归的狗满街游走。
问到那里的姑娘是不是像传说中那么漂亮,周乃恩抢过电话津津乐道:“姑娘都能歌善舞热情好客,会欣赏她们就觉得她们是天上的仙女,不会欣赏她们你根本就不想靠近。听说这里的贵族姑娘体态丰盈,生下来天天用牛奶洗澡,皮肤白如凝脂。她们唱歌能引来一群鸟,跳舞能让草原抖动。王总,你快来,这里的朋友要介绍她们给我们呢。你不来会遗憾终生!”
我明知道他在和我开玩笑,可我宁愿他说的这些都是真的。我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与激动,想立即飞到拉萨去。
我对石莲说,我要出门,去西藏,为生意上的事情。她半天没有吭声,后来冷冷地说:“我知道你在家待不住,让你在家这么多天,等于让你坐家牢了。”
大男人哪能将自己拴在女人的裤腰带上,要讨女人欢心大概天天待在家里不出门才好。等着天上掉馅饼过日子啊?
我第二天就启程到成都,从那里乘飞机到拉萨。
飞机飞临拉萨时,透过云端往下看,白皑皑的雪山一座连着一座,挤着,抱着,簇拥着。感觉飞机是从一个山尖跳到另一个山尖,在阳光下一直跳跃,跳跃尽最后一座山,直到平地上。
下飞机我抬头看天,天似乎很近,又觉得仍然很远,遥不可及。
苏雷和周乃恩在机场接我,周乃恩像藏民那样向我献了洁白的哈达。我很欣慰,一个人要在一座城市生存和发展,首先要融入这个城市的文化,成为这个城市息息相关的一分子。
我们立即就去了八角街。在八角街,我有回古代走了一趟的感觉,那些朝圣者们虔诚匍匐的身影让我相信离地三尺有神灵。沿街的藏式风格建筑也无声地表白着:这里是神圣的拉萨,这里的人一生为信仰活着。
本来下午可以去布达拉宫的,可我忍住没去,舍不得立即离开八角街。
第二天我是独自去布达拉宫的。我一个人去是因为不仅仅想看,还要用心去体会。布达拉宫在我的心中一直是神圣的、庄严的,也是无比神秘的。从热衷于传闻到走近它是种什么感觉呢?
是游离和孤独。
走在络绎不绝的朝拜人群中,我感到孤零零的。面对人们顶礼膜拜的经书和佛像,我最多只是站下来看看,身子随着人群木然移动,而曾经的我却想将这里的每分庄严都装进心中一同带走。我发现,他们和我的生活原来隔得那么远,他们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即,我只能脚踏实地站在地上。既然这样,我无须匍匐在地。
我终于明白,自己骨子里压根儿就无法接受信仰,更无法为之去追求崇高。
布达拉宫,我就是来过,看过,然后从后门下了山。我以后能够对人说的大概只是——那些高耸的墙是黄泥拌糯米筑成,佛像真身是用黄金铸就。
十一月的拉萨中午暖和,夜晚寒冷。半夜里被冻醒的我裹着厚厚的被子爬起来写诗:
西藏人
阳光差一点就要照进夜晚
皮肤就黑里透红
腰间的配刀
削薄了高处的氧
削尖了通天的山
成群的牛羊搭起雪山的积木
看呵:秃鹫的翱翔
那是升天的向往
佛至高无上
也忍不住沿途走下山来
转金筒转过身来
身着盛装下到凡尘
才发现生活比信仰更重要
我很想去天葬台看看,当地藏民说不是谁都能去的,人被肢解后由秃鹫装进肚子带进天堂,只能是天知地知。要是被人们看见那是对天地的不敬,死去的人未到天堂就会坠入地狱。
周乃恩的堂弟是在拉萨出生的,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他酒后对我说:“你相不相信都不重要,我只知道人类吃动物尸体,也有被动物当食物吃下的时候。这一点,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