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急败坏的矮子从墙角的毯子下抽出一根铁条,横着一记打在我膝盖后的腿弯上,我腿一折跪在地上,心想这些人也不是什么好汉,几个打一个。我身上的血止不住地往脑门上涌,大喊一声朝矮子扑去。矮子被我扑倒在地上,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任凭背后其他人的拳打脚踢,只认准弄矮子一个,就是拼了命我也有一个垫背的。起初矮子还在身下挣扎,后来就不动了。监屋里的人看要出人命,都傻了眼,再没人从背后打我。
我松开手站起来,捡起地上的铁条握在手中,虎视眈眈地盯着全监屋的人。
上把位见势不妙,使劲摇着铁门的铁条,大声喊:“报告干部,报告干部,八号出事了。”
上把位一喊,地下的矮子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地缓过神来,他吃力地爬起来,用畏惧的目光打量着我,怕我再对他下手。
牢门哐啷一声打开,进来两位手上提铐子的干警,牢房的空气一下凝固了,没有人敢吱声。
一位干警慢条斯理地问:“怎么回事啊?”牢房里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指我,异口同声地说:“他打人。”
上把位到我面前,推我肩头一把说:“报告干部,新犯进来耍横,破坏监规,刚刚差点打死人。”
我正想开口辩解,两位干警把我拉到外面,反铐在通往监舍的过道铁门上。他们是要惩戒我,让我举起上了半边铐子的左手,从铁条穿过来铐住右手,我双手举着,脚还要踮着。
“大学生,打人被拘留,还不思悔改,再次打人,不搞你点名堂你不知道厉害。”
本想为自己解释的我,听了他们的话,看到他们的表情,到嘴边的话又活生生地吞了回去。
踮着脚尖被铐子反吊着的我,不一会儿就觉得全身骨头被拉松,手麻木得没有了知觉。我并不后悔,因为母亲的称谓在我心中是神圣的,决不容任何人辱骂,我愿以所有的力量来捍卫她,为她承受一切的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一群尖厉的声音在呼喊:“王琪,王琪啊……”
我猛然一惊,仔细去听,是我女朋友毓娒和班上一帮女同学的声音。她们边哭边喊,拘留所外面哭喊的声浪此起彼伏。
不一会儿听见干警的呵斥声:“干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我听见毓娒哭泣着哀求谁:“让我们看看王琪吧!求求你了,让我们看看他吧!”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滴滴往下掉,我用嘴接住泪水,一点点地往肚里咽,口中咸咸的,心中酸酸的。心像被刀子一刀刀地剐着。
泪眼蒙眬间,看到监舍里的一帮人表情复杂地看着我,有的人看得伤心了,转过头去。
两个干警随着所长过来,所长站在我面前默默地打量了我一阵子,然后为我打开铐子。他面无表情地说:“面子这么大,班上女生都来哭你,为你求情……”说着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牙膏、牙刷,还有一套换洗的背心和短裤。
我被送回了监舍。说来也奇怪,这场风波以后,里面的人对我好了起来,当晚头把位安排我睡到他的位置上,矮子像犯错的小孩一样,十分认真地给我赔礼道歉。我释怀一笑,对矮子说:“事情过了就算了,不打不相识。历史上好多英雄好汉都是打过之后惺惺相惜,才成为一生的生死之交。可能你读书少,不明白这些道理。”
矮子不服气地说:“谁说我读书少,我高中毕业才下乡当知青。说我对这个世上的道理知道得少,我可不承认,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呢,你要想知道我摆给你听。”
他写过小说?我倒是要听他摆一摆。矮子对我讲了小说里的故事。
矮子当知青时和另一名知青偷了生产队一头猪,社员知道后把他俩吊在树上痛打了一顿。生产队长的女儿名叫珠珠,那时正暗恋他。到晚上珠珠趁夜色掩护,悄悄解开吊着他的绳子,把他放了。临走时珠珠含着眼泪对他说:“毛哥你可一定要抽空来看我哦!”矮子连夜逃回城里,再没有回去过。而那位没跑掉的知青,第二天被社员们打断了一条腿,至今走路仍拄着一根拐杖,一瘸一拐的。
矮子讲完他的故事沉浸在自省里,他有些自责,说自己没良心,至今未到那个山清水秀的村庄去看过珠珠。
后来的几天里,我和矮子相谈甚欢,和号子里其他人也处得平安无事,大家对我尊敬有加,事事对我言听计从。觉得我不仅是个大学生,还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从我身上感受到与他们有不同生存理念的人所拥有的力量。谁也不会想到,矮子后来与我如影相随,朝夕相处了很多年。
在监舍里我天天掐着手指,一分一秒地数着时间过,对我而言时间从来没有如此慢过。我天天在心中祈求,这事千万不要让父母知道。
可不愿到来的一刻还是来了。第七天下午两点多,我被一名干警带到了接见室,刚走到门口我就一眼看见父亲木木呆呆地坐在那里。
父亲见到我马上站了起来,换了一副表情,变成一脸和气。可我怎么也觉得他的笑容是生硬的,是从烦愁的表情中挤出来的。
我低下头一言不发。父亲和蔼地说:“坐吧,儿子,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没有责怪我,而是开导我,要我有好的认识,事情反正也出了,接下来他和我一起去面对。
“你要刚强,人不能在逆境中自暴自弃;只有走出困境,才能够重获新生。你的人生刚刚开头,一个人在起步时就遇到挫折和爬坎子不是坏事,但要在往后的生活中吸取教训,变坏事为好事,在生活中成为一名真正的勇士。”
父亲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有倒刺的钩,钩在我心上,又一点一点地把身上的血肉扯下来。他告诉我学校已开除我并通知了家长。他和我母亲接到通知时,母亲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从楼道上滚了下去,伤得不轻。他把我母亲送到医院后,母亲好长时间昏迷不醒。醒来后她第一句话就说,“他爸,你快到学校去!千万不要责备孩子,要鼓励他挺过来。”父亲到我这里来时,母亲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什么也没讲,什么也无法讲,面对父母二十年来的养育和教诲,我只有用无声的泪水表示此刻的心情。我扑通一声跪在父亲面前,泪眼模糊地看着他。那一刻父亲也流泪了,像我一样流着无声的泪。
父亲蹲下身来用双手抱住我的头,不停地说,“孩子,没事的,没事的。天无绝人之路,爸爸相信将来你能另有一番出息的,出了这等事,我们都应该坚强对待。”
我除了抱住父亲的腿流眼泪,未能从嘴里讲出一个字来。第一次望着六神无主的父亲,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安慰他那颗因我而破碎的心。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父亲流泪,他曾对我讲他的一生是没有眼泪的,只有他在当兵离家时和转业回乡时掉过泪,那是激动和感怀的热泪,幸福和希望的热泪。可今天父亲的泪饱含了无奈、心痛,洒一滴在铁石心肠上,心肠也能寸寸化断。
回监舍的路上我全身打战,上下牙齿碰撞的声音犹如刀砍在石头上。
父亲站在楼梯口凄楚地看着我,看着我走向监舍的楼道,铁门关闭的声音是钢铁撞击钢铁的声音,是世界被无形的刀砍成两半的声音。待我再回过头想看看父亲时,已看不见他的影子。但父亲的泪,父亲的强颜欢笑还在我的眼前,让我心痛,也给我无尽的勇气。我在心中暗暗发誓,往后一定好好做人,混出个人样来报答父母。
回到监舍后我仰面长躺,双眼盯着天花板,满眼全是父亲面对我时的情景。
临别时父亲靠近我说了悄悄话:“儿子,记住要坚强,你已经是个男人了。”这句话是叮嘱,是提醒,更是对我的激励。
父亲与我见面的时候给过我一封信,原以为他有些话当面不便对我说,打开信一看才知是江嬅写给我的。
琪:
见信如见人。
夜已经很深了。同学们都已进入梦乡,在梦中随毕业分配去了理想的远方。
可我怎么也无法入睡,想到你目前的处境,我心如刀割,全身战栗着不知该如何下笔。这一切来得如此不可思议,校方竟会这样狠心对待自己的一位学子!
琪,我知道你自有见地,充满梦想又那么的烂漫、执着。你平时过激的言论和校内活动肯定导致了校方不悦,加上你放浪不羁的生活方式又得罪了不少学校领导。今天他们终于能在最后时刻,用对你不公允的惩罚来排解他们的积怨。
我知道你是一个内心强大的好男儿,你一定能挺过任何艰难困苦,只要你愿意你就一定能,嗯,一定能!你要随时想到身后还有一个我在一直支持你,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愿以往后的一生幸福做抵押和你心相随、人相伴。
昨天,我见了你父亲王叔叔。他虽面带愁容却一脸刚毅,你和他长得真像。我对他说,王叔叔别太伤心,毓娒如果不和王琪好了,我会永远都对他好。王叔叔拉住我的手,满眼热泪什么也没讲,不住地点头。那一刻我仿佛以为是你正拉着我的手。
明天我也要和同学们一样离开这个生活了整整四年的母校,虽有些依依不舍,可一想到它对你如此的不公又满心怨气。
我被推荐到北京读研究生,往后我会想办法和你联系。
愿你坚强,好男儿志坚如钢、心性如刃。我会时时在内心深深为你祈祷。我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为父亲的骄傲的。盼着再和你见面的那一天。
江嬅心上
看完信后我正准备把信揣进信封,从信封中掉出了一叠钱和粮票。我一数有78元钱,92斤粮票。我知道这是江嬅在校4年来节省下的。
当我读到这封信时,江嬅或许正离母校而去。我们是从进大学的第一学期就开始认识的,四年了,四年来我们一直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记得第一次见到江嬅是刚入学时。学校组织我们在松林坡礼堂看演出,吃过晚饭新生们早早地等在礼堂门口,门一开大家拥着往里走,我和江嬅被面对面地挤在一起,无奈地随人流往里移。我们几乎是脸对脸、胸对胸地贴着进了礼堂,从未接触过异性的我们面红耳赤,心跳加快。
说来也巧,我和她后来在上学的路上和食堂打饭时常常遇见,两人都是脸一红,看一眼对方马上将目光移开。这样的邂逅多了,我们便慢慢地有了点头示意、会心一笑和偶尔的一两句交谈。时间不长,我们开始相约散步,在晚自习后月光下的校园小径上,在武术队训练结束后的空寂操场边……我们回忆各自的童年,介绍自己的家人,谈论个人的喜好以及对未来的憧憬。
可能是因为缘分吧,我们从未谈到爱上来。后来我和毓娒恋爱,江嬅也知道,但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交往,她对我仍旧像从前那样,是我无话不谈的异性知己。到临毕业分手,我才知道,我不仅仅是欠她一首诗,更欠她在感情上的表白。没想到的是,在我的突发事变面前,在我身处困境的时候,她却表白得那么深切和勇敢。为什么是在这个时候我们的关系有这种突破呢?为什么不发生在我和毓娒谈恋爱之前?她去北京读研究生了,她飞得很高,而我却摔得很重。
我还是要考虑到和毓娒的关系,矮子要出去的头天晚上我们一夜未眠,进来虽没几天可我和他谈得最投机,我对矮子说到了我的女朋友毓娒。
矮子是因为在工厂里和同车间的工人打架,损坏了机器才进来的。机器的损坏程度也不大,按理说让他写份检查书,扣点工资教育一下也就可以了,可他们厂领导不放过他,抓住这个机会,一定要送他进来关一阵子。矮子平时吊儿郎当,穿喇叭裤、高跟鞋,蓄长发,一看见厂长的女儿就打口哨,这次给他定的是破坏生产的罪名。
我嘱咐矮子出去后一定要去重庆大学女生宿舍找毓娒,告诉她我在里面一切安好,不用替我担心。
月光从后墙的铁栅间洒下来。我静静地望着天上被铁栅分割成几块的一弯残月,怀想毓娒的那份心情格外温馨,心里清楚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抛弃我。在她那颗透明的心中,即使我是一个污点,她也会觉得那是我们人生共同的一块颜色……
矮子出去后的第五天该我出狱了。出狱的那天下午,酷暑难当。阳光像一根根灼热的针,密密地扎在身上,一阵阵的刺痛。我就想这样的阳光恰如针灸,把我精神和肉体上的病痛全给治愈。
一队荷枪实弹巡逻的武警恰巧绕着高墙从门口经过,我尽管马上自由了,心中还是感到压抑和失去自由时的沉重。
到了高大的铁门边上,我伸手揽起短衫擦了擦头上的汗,两脚重得难以挪动,也羞于挪动。艰难地走出看守所大门,我一眼就看见了前来接我的毓娒,她身边站着矮子。
毓娒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呆呆地望着我。从她的眼神中我明白我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是任何世俗的观念和现实的失衡都无法分开的。我用牙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一点点把血往肚里咽。我再一次暗暗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活出精彩的人生,要报答父母,要报答眼前这个玉石般透明的爱我的女孩。
我牵着毓娒的手,一言不发地朝学校走去。矮子跟在身后像一个忠实的保镖,不时地上前给我递上一支烟,帮我点燃火。
走进校园大门,我的心绷得愈来愈紧,脚下有虚空的感觉,一脚脚踩不到实处。那些曾经熟悉的一草一木、石阶和楼房变得陌生,似乎与我以前的生活不再有紧密的关系。
校园里一片冷冷清清的景象,昔日的熙来攘往和生气勃勃现在荡然无存。老师和学生都放假回家了,毕业班的同学也揣着一纸毕业分配去了天南地北,走上了各自的工作岗位。
我一路沉默地走在校园的小径上,心随着两边树上知了单调的叫声一阵阵下沉。昔日的教学楼、图书馆在此时我的眼中犹如一座座碉堡,一面面窗户像一个个枪口,随时都会有子弹从里面向自己射来。
走到七舍门口,守门的李阿姨说,放假后,楼上的房间已经被学校锁了。我们曾经住过的五楼是留着给下学期新生住的,我的东西被系里的领导放在了她的值班室。
“学校也真是的,临近毕业因为打次架就把你开除,年轻人哪有不犯错的?你们班里那位姓周的同学上学期还拿刀捅了人,都没被开除,学校的领导也真不公平。”李阿姨边说边从值班室的床下将我的行李往外拉。一床旧毯子裹着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一个塑料洗脸盆,这是我上大学四年的全部家当。
我不由想起进校时的我,那时候我和现在判若两人,兴奋、激动,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眼里的校园一切都是美好的,参天的挺拔大树、平静如镜的民主湖、古香古色的教学大楼……曾经的踌躇满志、青春美梦,今天就只剩下破碎的心和一件杂七杂八的包裹。
提着行李从七舍出来,我并未直接走出校园。我顶着烈日绕着校园的四面围墙走了一大圈,这四面围墙曾经激荡着我四年来的青春和憧憬,一墙一年。如今要离开时,面对着它,我却迈着茫然无措的脚步。
多年后,我写了一首名为《我的大学》的诗,最后两段这样写道:
一阵离别的风把毕业分配吹向天南地北
爱情和理想向远方普及、发展
大学四年是锁着青春情愁的保险柜
那万无一失的分量
守着一生不变的记忆密码
差三天满四年的一个上午
同学们人人意气风发
准备着踏入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
我却被校方当作一句病语
从后门删除
那一句无法更改的语病
至今让我不能安身立命
汗水和泪水淹没了往后平坦的路,从那以后我就开始翻山越岭绕道而行,再也没回到过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