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踢下去,我的前途拐弯了。
热毒的太阳似乎要将土地燃起青烟,树叶在枝头无精打采地打卷,在炽热的风中摇摇欲坠。1987年夏天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酷热难当的季节。
还有10天大学生活就要结束了。在校园里和同学们朝夕相处了4年,即将离散到五湖四海。等待毕业分配的日子,面对即将开始的新人生,我们踌躇满志,同时也像一只只没头苍蝇。
这个时候我还有感情问题要处理,我答应为班上的女同学江嬅写一首诗。4年来同窗共读,我几乎就她一个异性知己,大三时我们差点谈上恋爱,没成功的原因是我缺乏到位的表达。后来我和同系低一级的女同学毓娒谈上了恋爱,尽管这样江嬅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眼看我们即将各奔东西天各一方,这首诗应该是我对她情感的最深切表达。星期六采矿系在二食堂办舞会,我要在此之前将诗写好。我约好了江嬅在舞会上见,要将这首诗当面送给她。
寝室里空无一人,我独自坐在窗边的桌前苦思冥想,或站起来在逼仄的空间里踱几步,挥汗如雨却久久地下不了笔。
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窗外传来一阵歌声:莫愁湖边走,春光满枝头。花儿含羞笑,碧水也温柔。莫愁女前留个影,江山秀美人风流。啊!莫愁啊莫愁,君莫忧愁……
我不由自主地探出头去,昏暗的路灯下一个背影随着歌声消失在宿舍的拐角处。我突然心生感应,心中升腾起一阵莫名的激情,趴在桌上奋笔疾书,一口气完成了这首名为《想一个人》的诗:
想一个人时
就向前走两步向后退三步
走到结局才真正开始
放一条鱼 去淹死一条河
抛一对绣球
去找一双过夜的枕头
用一根烟去点燃初恋的脸红心跳
独自在吞吞吐吐中
将故事化为一件冷秋的灰衣
想一个人时我最纯粹
最绝对
纯粹把往后的时光等分成嘴唇
绝对把日子磨成比命还薄的刀
吻够了 心碎了 风花醉了
就一刀刀将爱在情中凌迟处死
这个人可以是一个冬季 一枝梅花
也可以是一座冰山 一朵雪莲
眼看已经到了舞会开始的时间,我赶紧从住的七舍出来赶往二食堂。路上我边走边在心里回想着刚写完的那首诗,校园的夜风在我脚下一浪一浪,像一艘载满知识和梦想的航母,而以后的生活是无边的海洋,令我遐想无尽。我在心里默诵着献给江嬅的诗,得意扬扬而又怅然若失。
天变了脸,月亮刚刚还从乌云中探出半个头来,刹那间来了一股狂风,将路旁的夹竹桃吹得东倒西歪。紧接着一阵电闪雷鸣,闪电划开厚重的天幕令人眼花缭乱,雷鸣震耳欲聋,让人大有地动山摇之势。我加快脚步,往二食堂疾奔。
到二食堂门口已近九点,幸好雨还未下下来,没有将我淋成落汤鸡。舞会早已开始,已经有蹦擦擦的音乐传出来。我迫不及待地要进去和江嬅见面。几位采矿系的学生会干部在门口挡住了我,其中一位说:“同学,请买了票再进。”
我一怔,问:“多少钱?”
“3分。”
我摸遍了全身,大小口袋连1分都没有。我知道寝室也没有,真是身无分文了,兜里的烟还是中午在寝舍门口从张瘦子那里赊的。我每月15元的生活费,大部分用于诗社的活动,月初前三天一般还上月的欠账,再请要好的同学喝顿酒就所剩无几。剩下二十几天全靠接济和在饥饿状态中度过。
我与几位守门的学生会干部协商,我确实没钱,请他们给个方便让我进去,我约的人在里面,有很重要的事。有一位通融我,要让我进去,说我是学校的一位才子,有点影响的诗人。
可领头的学生会主席坚决不让我进,他往门中央一站,铁将军把门似的说:“不行,我作为一名组织者,必须坚持原则,不给钱就是不能进。”其他几位学生会干部看主席都这么说了就没再吱声。
我觉得很没面子,凭着我在学校的名气和影响,应该成全我一下,让我进去才是,没想到这位主席不仅摆出一副一夫当关的架势,脸上还露出不屑的神情。当我的不满表现在脸上时,他居然还报以怒目相对,我被他气得浑身颤抖。
想到江嬅此刻正在里面焦急地等着我,我再也忍耐不住了,指着拦在我面前的主席说:“请你马上让开,我非要进去不可。”
那位主席嘴角弯了一下,露出了极为鄙视和挑衅的神情,抖着腿轻蔑地看着我,料我对他也无半点办法。
因为他,我受阻不能进去会江嬅,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分难堪。我朝后退了十来步,一个助跑冲上去,一大脚踢在他的两腿之间。他身子晃了晃,蹲下来双手捂住下身。我正准备朝里冲,采矿系的十几位学生一起朝我围过来,我感觉寡不敌众,倒退几步,无奈地转身逃去。
我跑了没多远,倾盆大雨就从天而降,慌不择路的我脚下一滑,一跟头重重地摔在水泥路面上,我想爬起来,可头一阵眩晕,像受了雷击,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爬也爬不起来。过一会儿我伸手摸了摸疼痛的额头,起了一团大包。我干脆翻过身来仰面朝天,任雨水从身上往地下泻去。
好大一阵子我才渐渐清醒,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在雨中朝宿舍走去,边走嘴里边唱着当时校园里流行的歌:
哗啦啦下雨了
满街的人儿都在跑
哗啦啦下雨了
我独自一人在漫步
……
走到宿舍我已成了一只落汤又落魄的鸡,脚上、手上和额头几处被摔伤。寝室里空无一人,只有对面寝室有几个同学在玩扑克。毕业分配即将下达,同学们都忙着和同乡聚会,大多走寝访室话别去了。
我换掉湿透的衣服,呆呆地站在窗前,看外面的雨在闪电和雷鸣交织中一阵紧似一阵,我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兆,开始后悔刚才冲动之下踢出的那一脚,毕业分配的紧要关头,但愿这个纠纷不要惹出大麻烦……
从兜里摸出写给江嬅的诗,字迹已被雨水浸得模糊,坐在窗前我重新把诗抄了一遍。
雨渐渐停了,同学们一个个陆续回到寝室,宿舍的灯也关了。我没有睡意,想到等了我整整一晚上的江嬅,我得去女生宿舍找她。
我在女生宿舍门口拦住刚要进门的一位女同学,请她帮忙,替我叫一下325房的江嬅,我有点急事要找她。那位素不相识的女同学微笑着点了点头,转身上楼。
不一会儿江嬅下来了,她一副生气的样子,望着站在围墙边路灯下的我,幽幽地说:“我等到舞会散了,你都不来,害得我在雨里四处找你,全身湿透。”
“我……”欲言又止的我从兜里摸出那首诗递给她。
她接过诗后没有展开来看,大概还想再埋怨我几句,却突然看见我额头上的大包,焦急地问:“头上怎么了?”见我不吭气,又问我是不是和别人打架了。她很是为我担心,关切地说,“眼看就要毕业分配,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
“我刚才,刚才……没……没有打架,我只是摔了一跤,放心,没事的。”
说完我转身回宿舍,江嬅拿着我送给她的那首诗,一直站在路灯下看着我走远。我回过头来向她挥了挥手,心里感到异常沉重。
回寝室躺到床上,没心思去想江嬅读到我写给她诗时的情景,心里像有一根弦愈绷愈紧。从窗户望出去,雨后的夏夜天上繁星点点,一丝丝云翳在月亮周围飘忽。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愈来愈沉,像一把高举的剑悬在心间。
一夜无眠。
第二天,忐忑不安的我四处打听那位主席的情况,据采矿系平时和我玩得好的同学说,他还在医院做检查,应该没什么大事。
第三天中午刚吃完饭,我正准备出门,两名警察将我堵在了门口,带他们来的是学校保卫科的张华,这个人原来就和我有些小矛盾,这时候显得很得意,一脸奸笑。
一名警察问我:“你叫王琪?”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张华则在边上狐假虎威地说:“就是他!”
警察从包里摸出一张纸,不由分说地要我在上面签字。我一看是“拘留证”,接过笔的手就有些迟疑,我隐约地意识到与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关,没来得及回过神已被戴上手铐。辩白和反抗都是徒劳的,我在拘留证的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宿舍门口停着一辆破旧的绿色偏三轮摩托车,我按要求坐在车斗里。车子发动的时候引来了我的同学,有人质问警察凭什么抓人,有人说,学生出了事自有学校处理。
闻讯的同学纷纷从宿舍里跑出来,一时间门口围了百十号人。平时与我玩得要好的几位同学带头围住了三轮车,宿舍门口的坝子本来就小,赶来凑热闹的同学越来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将三轮摩托车团团围住。
“放人!放人!”同学们激动起来,振臂高呼。
警察和学生们相持不下,事态愈演愈烈。不知何时,我所读的电机系侯书记挤到了人群中间,他煞有介事地从警察那里拿过拘留证四面晃了晃,大着嗓门说:“王琪同学殴打采矿系学生会干部,导致被打者残废,已被公安机关处以十五日拘留,希望同学们不要聚众闹事,要明辨是非,不要妨碍警察同志公干……”
同学们不能接受,许久不愿让开。侯书记用手去拨开人群,费力地给警察的摩托车开了一条路。宿舍门口卖香烟的张瘦子挤过来,递给我一包红梅烟,说是送我的。警察恶狠狠地瞪了张瘦子一眼,从我手中夺过烟一把扔在地上,猛拉油门,开着偏三轮一溜烟地跑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我来不及想对策,也不敢想接下来会怎么样,脑子里一片空白。
隐约知道因为3分钱,十几年来埋头苦读的辛苦付之东流,葬送了美好前程和未来。
我并不在乎学校是否在这节骨眼上将我开除,在大三时我就申请过退学,不知道什么原因,校方没有同意。而今仅差几天就拿毕业证书了,我却因为犯错误被除名,除名与退学肯定不是一个概念,父母会多么的失望和遭受打击,他们面对着乡里乡亲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我恨不得斩断自己的右脚,更恨那位学生会主席,他明明看见我朝他冲过去,却像根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他是要表现勇敢和临危不惧吗?
偏三轮摇摇晃晃地行走,不一会儿就看见了一扇巨大的铁门。门的两边站着两个雕塑一般的武警,大热的天,他们穿着齐整的警服,胸前平端着枪,两眼平视前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直往下淌,眼都不眨一下。
这是一座看守所,进到巨大的铁门里便是看守所的内部:三面监舍,一面办公区,中间是一个空旷的大坝。大坝正中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下有两人双手合抱着树干,两只手铐固定着他们,一个人站不住了,要蹲下来,扯着另外一个人的手。
正午的阳光既毒又热,汗水早已湿透了我的衣服,一排排铁门,一根根铁条后面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仿佛无数的野兽关在铁笼子里。我心里十分明白,我马上就会成为其中的一员,但并不害怕,觉得新鲜还有点刺激。
我被关在左一楼地下二层8号监舍。一间10平方米大小的水泥房里关了三十几个人,他们有的躺着,有的站着,有的蹲着。
刚一进门,一个个头不高、打手模样的人让我蹲在马桶边,此人一身横肉加疙瘩肉,右脸上有一条长长的刀疤,让人乍一看有些害怕。他用手抓住我的头发用力向下按,嘴里恶狠狠地说:“去埋头检讨为什么进来,想清楚了报告一声才能抬头,知道不?”说完又使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听到有人叫他矮子,我怕是不能这么叫他,屁股被踢得很疼。知道号子里有这些人定的规矩,过去听有此经历的人说过,我便老老实实地蹲在马桶边。
吃晚饭时也没人招呼我,我的那一份被端到了进门第一张床位上。后来才知道那是上把位,睡的是监号里地位最高的人,矮子是这个人的打手。
不时有人来马桶上大便、小便,一股股刺鼻的臊味笼罩着我,很难从我背后墙上的铁窗飘出去。也不知是夜里几点了,所有人都渐渐睡去,我的脑子渐渐变得清醒起来。我站起来踮起脚尖,眼睛刚刚能从窗户望出去,远处是一道围墙,墙上布满了电网。抬头看见稀疏的星星围着带风晕的月亮,远处朦朦胧胧的小山后面是更大的山,一切是那么冷峻和压抑。
一面高墙隔着两个世界,我心中充满感慨,我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以夺去自由的方式来惩罚那些有过失的同类。人在陷入囹圄之前,有着起码的自由和尊严,而进了牢狱却只能遵从最低等的规则,以强弱来决定生存地位。
从中午到此时,短短的几个小时,我的命运突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午前我还是骄子,一位名牌大学即将毕业的学生,现在却是一名阶下囚。我恨透了自己的右脚,用手指使劲地掐它,不一会儿血就流了出来,可我一点也不感觉痛。
我开始担心和后怕,自己十几年寒窗苦读换来的不是一张文凭,一个铁饭碗,而是被学校开除。我该怎样去面对我的父母以及故乡的亲人?
我的家境原本就不好,父亲是达川市一家国营厂的采购员,母亲是一名山村教师,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家里为了供我上大学,多年来省吃俭用,母亲在学校周围开了很多荒地,种蔬菜和水果,一到周末就背着沉重的果蔬走上几十里的山路去城里卖,我读书的花费是父母从衣食里省出来,一分一分地攒起来的,两个妹妹为了我上大学已经不读书了。就因为我能考上大学为父母争了气,平时他们无论有多苦、多累,心里都是乐滋滋的。逢人夸我时,他们总笑得合不拢嘴……
我越想心里越害怕,可不敢想却又不由自主地要去想。想着想着天快亮了,我顺着墙蹲下来,在自己那个特定的位置上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中午吃饭,他们还是没喊我,等到他们吃完饭也还没人理我。我的脚早就酸痛了,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
矮子走过来一巴掌掴到我脸上,大声吼道:“你这个小杂种,谁叫你起来的。”我盯了他一眼后继续扭动着腰,矮子火冒三丈,嘴里连声骂,“小乌龟,敢在这里耍横?你以为在新房,在做着新郎?”他骂得不解气,一脚朝我下身踢来。我本能地身子一闪,躲了过去。
坐上把位的人突然开口:“这家伙还敢还手,给我狠狠地打,监规还没过就撒野。”
顿时冲上来好几个人,对我拳打脚踢。我蹲下来用手捂住头,心里想,我本就该挨揍,就让你们好好地打吧!
突然听到打我的人在骂:“狗杂种……我日你的妈……你个小贱人。”
我猛地站起身来,被打可以,但我不能忍受对我母亲的侮辱。那一刻身上的痛、心里的痛都变成了勇气和力量。看着我怒目圆睁的眼睛,看着我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几个人一下子愣怔在那里。
我端起马桶朝矮子头上重重砸下,半桶屎尿一下从他身上飞溅开来,搞得到处都是。我紧接着左手抓住一个人的喉管,右脚朝另一个人的下巴猛踢过去,同时右手抓起吃饭的瓷盅朝另一人头上抡去。
一时间,被我控制一个,踢倒一个,头砸得血流如注一个,目瞪口呆的好几个。要知道,我可不是文弱书生,在校时我曾是武术队的副队长,平时练的拳脚,一下子派上了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