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残的飞霞楼外。
起身,拍拍水蓝已变土蓝的衣袍,云苍扭头吐掉嘴里咯牙的砂子,咽下最后一口白菜混馒头的咀嚼物,走出监工住的瓦棚。
弯腰,掠过低矮的屋檐,就被迎面撞了回去,幸亏身后有木桌拦住,不然就得跌进有些漏雨的瓦棚泥泞地面。
这身衣服脏了,管家又要唠叨个没完。
哎~~~还是自己的错,俸禄缩水了一大半,这两三个月,苦了太傅府的那些下人们,管家还死犟,非要从这些银两里抠些出来,换成能够看得衣物,用品,给他捎来。
‘老爷,虽被贬,只是珠玉落尘埃,不可妄自菲薄,一身得体装束还是要的。’管家说的让他很是感动。
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抱怨,在管家眼眶泛红时,给他个微笑,以及力所能及的节俭。
越是这样,越是气慕锦玄。
要看他笑话是么?
呸!定然不让你如愿。
云苍单手扶着木桌,另一只手连忙把衣服上,新蒙的灰尘拍掉。
“小灵,这么莽撞做什么!”
管家拼命想办法支使了个机灵的男仆给他送来,挡都挡不住。管家一眼红,他就心软了。
小灵倒也忠诚老实,跟着云苍是寸步不离。
这是怎么了?
“被人欺负了?”云苍瞧瞧小灵的小身板,没看到什么挨揍的痕迹。脸色松下来。
“老爷,那边,那边出事儿了。”
“走!”
云苍眼眸一沉,扭身就走,气还没喘匀的小灵连忙在跑到前面带路。
走了顶多也就一百多米,低头挑路疾走的云苍直觉一股疾风朝自己迎面猛扑。
小灵一抬头,神色大变,已经没了其他反应,只顾冲到云苍前面,背朝外,紧紧闭上眼。
云苍右手用力将小灵搡到身后挡住,左手立马挥出,拍开冲过来的青石块。
“老爷,你流血了!流血了!流血了!!快,快,小灵给你找药,啊,不行,不能留你一个人,先包上。”
小灵捂嘴,跳脚,睁大眼看着垂在云苍身侧,正渐渐被鲜血包围的手掌,一通乱喊。抖着手在自己身上一通乱扯,奈何,自己的粗布麻衣结实得很,扯不开。急的头上突突冒汗。
“还没雕琢的青石,锋利钝重,不出血不正常。”
云苍看着前方那团乱糟糟,平静的说。
就着被青石挂坏的袖口,哧溜,攥下一块布条,草草包住了手掌内侧肌肉外翻的口子。
露出半个膀子,走进揪成一团,尘土翻滚的斗殴人群里,云苍手笼在嘴边大喝一声
“谁不怕连坐的,继续打,不见血不准停!”
云苍自己都觉得耳朵嗡嗡的,人群安静。
几个互相揪着衣领,高举拳头的人,都看向他。
几个明显穿着官服的人,悄悄退到了旁边。
“你,看什么,打下去,你,咬下去!”
云苍将被风吹进嘴巴里的发梢吐出,吊眼,轻悠悠的说。
死寂…
片刻过后。
云苍拍拍身上新沾上的尘土,抬眼扫视人群,双眸陡的一沉。
“既然大家都没了再打下去的意思…”
话头停住,慢慢亮出监工的牌牌。
监工官职不大,但对于职责之内有绝对的话语权。而这块牌牌就是身份证明,拿出来就是表明一件事:本人不爽,即将发飙。
“所有在场穿官服的,通通面朝东方,头顶水碗,双臂平举各挂一块一斤重石块,跪一个时辰,身着囚服的,全部保持打人的姿势,单腿跳,围成一圈,原地绕十圈。”
说完,云苍转身就走。
穿官服的,面面相觑后,默默地去找水碗。
穿囚服中有几个刚蜷起脚,就被其中两个人抬脚踹回了原位。
小灵望望他们,跑到云苍身边告知。
回头,云苍朝他们笑笑。
“看来各位有话说,那就监工棚请吧。不过。”
云苍再次顿住,含笑一一掠过他们的脸。
“单脚跳,没得商量。”
齐刷刷看着云苍的囚犯看他说完,负手信步离去,齐刷刷看向刚才踹他们脚的两个稍微年长些的汉子。
其中脸上有几条纵横疤痕的黑脸汉子,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粗声粗气的说:“走,奶奶的,怕他个球,反正都是死命一条。”
另外一个冷声冷气的嗯了一声,拔脚就走。
一群人单脚跳着陆陆续续进了监工棚,每个进来的,都抬头上下左右打量了一遍这个绝对算得上简陋的瓦棚。
“没想到我这个死小白脸原来住这地方?”
将手里捧着的名册屋里唯一的桌子上,抬眼望望将小瓦棚挤得满满当当的人,勾嘴一笑。
几个憨厚的都摸上脑袋,憨憨跟着笑。
“你们想说什么,说吧。”
云苍动动椅子,变换坐姿,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们没什么说的!”黑脸汉子扬声说道。
云苍抬眼看他。
“哦?那么各位请回吧。”
他的态度让在场的人都摸不透,一时间,没人动,更别说走了。
还是那个黑脸汉子,上前一步,拱拱手。云苍朝他也拱拱手。
“监工大人总是挑三拣四,工期完成遥遥无期,岂不是耍着我们玩!”
云苍点点头。
“你说的极是,我日后改正,但,挑三拣四这一条,我坚持,对你们真的就没好处吗?想想。”
黑脸汉子,摸摸脑门,望向身后的冷脸汉子。后者也是一脸‘我不知。’的神情。
云苍摆摆手,手指在名册上点着。
“你们可曾想过,这飞霞楼要是有一处不妥,会如何?”
黑脸汉子又望向冷脸汉子。
“自然是会被问罪。”冷脸汉子走到黑脸汉子身边,看着云苍,昂脖说道。
“那,谁会被问罪?”云苍眸子飘动,望向他。
“自然是监工及更上的大人们。”冷脸汉子嘴角微微扬起,带了几分不屑和幸灾乐祸。
“真的如此吗?”云苍笑笑,将名册拿起。
众人看着他慢慢翻看起来名册,都等着他接下的话,结果,云苍依旧看得起劲,好像他们都不存在似得。
“监工大人…”黑脸汉子试探着喊他。
云苍抬眼,眸子里全无情绪。
“你们都已经是死人,我无话可说,你们可以离开了。”
冷脸汉子蓦地看向云苍,眉头挑了又挑。
“我们本来就是死囚!死人只是迟早的事儿。”
云苍不说话,气氛怪的可以。
站着的囚犯,都盯着他,个个眼露好奇,却又都不说话。
最后,冷脸汉子,叹了口气,望着云苍说道:“大人是指我们的家人?”
他一说完,其他囚犯都恍然大悟,脸庞都不同程度地变色。齐齐看向云苍。
“看来你将我大吼的话听了进去,不错,我看了名册,你们都有家人。可知道,即使是死囚,只要活一天,一举一动都牵绊着家人的死活?飞霞楼是吾皇亲口提出的,可见重视,我要是监察不力,建成后,有吾皇不满意的,你们以为会是我和其他官员承担吗?最好的替罪羊,就是你们。吾皇会相信谁?信见过面的,还需他们辅佐做事儿的官?还是你们这些见不到面,白纸黑字写着所做之事的阶下之囚,将死之人?”
云苍合上名册,看着他们,认真的说道。
此言一出,众人皆沉默。
“大人,此事都怪我一人,与他人无关,事起原因也是因我弟弟,不要连坐其他人呐,求大人网开一面,我愿意做任何事。”
黑脸汉子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朝云苍磕头。
“让我闻讯不报,我做不到,在其位谋其事,恕我不能满足你的心思。”
黑脸汉子慢慢停下磕头,张嘴看向一脸严肃地云苍,登时傻在当场。
“我只是为了弟弟抱不平啊,吃不饱,每天还要扛三袋石头,弟弟身子弱,晕过去,还要被抽鞭子,我…”
汉子突然转身,朝其他死囚猛磕头。
“我对不住你们,弟弟受苦,我身为哥哥不出手,情理不容,牵累你们家人,我内心难安。”
其他人有眼含热泪,有一脸死灰,有视死如归,有气愤难当,有同情想上前扶起黑脸汉子的。
但,都没有怨恨。
云苍看着他们。
“恩,呈报,我就如是说吧。”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望向他,眼巴巴的。
“我只说不会不报,可没说厚此薄彼,衣食被克扣,我知道了,如果,吾皇招你们作证,还望大家如实说。”
“监工大人?”黑脸汉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许官官相护,并不绝对。我身为监工,只对飞霞楼各项事宜负责。”
云苍摸摸脸颊,露出淡淡羞涩的笑。
“我们定当如实说。”冷脸汉子拱拱手,落地有声说道,其他人均附和。
笑笑,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还请各位单脚跳回去,今日之事,定要罚,无规矩不成方圆。望各位明了。”
众人拱拱手,算是应了。
“啊,还有一事,我这个酒囊饭袋和其他酒囊饭袋不是一伙的。”
云苍说完,爬上屋角的小床,躺下,闭眼就睡。
众死囚,对他,肃然起敬。
有几个吐吐舌头。出门时带上门,小声说
“监工大人都听说了啊,你们说他介意么?”
冷脸汉子望望越离越远的小屋,回头,平静的说:“很介意!”
黄昏夕阳下,一条僵尸般,不断跳跃的队伍慢慢消失在地平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