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昏黄,暮苍茫。
武泽走过那条横河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种萧瑟的冷意。“即刻诛杀!”城主的话在耳机回荡,年过六十的他是城主的得力心腹,大半辈子混迹在生与死的瞬间,好在他自信自己的剑够快够狠,但这次,不知哪里由来的念头,一路走来,他的心中竟隐隐不安。
大难将至,人命如蚁。
那一刻,白家众奴仆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如晦涩的暮色无奈地流向苍茫的荒野,纵有万般手段也无可逆转的悲伤,让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兵也不禁内心寒颤。
从他疲惫的面容向后看去,迎面而来的有近百老城士卒,一个个如狼似虎,黑盔黑甲,戈戟如林,步履一致,神态平和,除了脚靴踩在水面上溅起的哗哗声,竟再无一丝生息。
“既然椆王(椆王,怀柔姓,祈城、莫塄城、邻波城,西土三城之主)已死,城主何必如此着急前往王城,仓促之间,竟飞鸟传书诛杀白族一姓。“眼看周围的树林逐渐黯淡,武饥言语间不禁催促,”两百多口人,还要一个活口不留,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叔父你竟然也会选择去做。”
“怎么?你怕了?”武仄与武饥是同母异父兄弟,然而两人性情却截然相反,与弟弟的嗜杀好斗相比,性情略显温和的武仄无疑得到家族中更多长辈和同辈的好感与支持。
然而武饥只是抿嘴一笑,不动声色,甚至连回击的话都不曾吐露之言片字,一反常态,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不远处被冷风吹起的落叶,只是这刻意的做作落在武仄眼里却读解成毫不隐讳的不屑和厌恶。
武泽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用他特有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教训晚辈的方式哼道:“省点口舌力气,城主交代的事还需要你们兄弟两个齐心协力来完成。”
“紧遵叔父教诲!”兄弟两个几乎异口同声颔首道,只是此时兄弟两人的心思是否在一处犹未可知。
在取得老城五族之一席位之前,白姓一族不过多是靠打猎为生的猎户,再难听点,若不是白族之中有一幼女被城主纳为妾室,这往生山怕是连一处猎池都没有份,这白家也发迹的突然,仿佛一夜之间,灵犀恩赐于此,竟接二连三地涌出数个奇才,先不说韬略剑术无不精通的白鸟,就连府中外姓小奴,在剑术枪法上也都极有造诣,丝毫不输武家隐匿已久地死士力量,想到这一点,年迈的武泽心中便隐隐掀起一阵骚乱,思绪纷乱间,天空陡然风起云涌,烈风割面而来。
那疾驰的骏马在同一瞬间踬踣了数步后,扑通翻滚倒地,眼看就不能活了。而骏马上的少年以一种极为特别的姿势泄去坠马地力势后,在草地上接连翻滚数圈才稍稍稳住身形,便大步喘着粗气朝众黑盔死士疾奔而来。走近看来,那灰衣少年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头戴斗笠,身着布衣,杂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就如普通农家少年一般,然而在隐隐的暮色中,如剑的浓眉下是一张异常冷毅地决然面孔。
“发现踪迹了没有?”武泽开门见山直奔心中所想。
“嗯,白鸟白粟兄妹二人正前往十里长山,白格白柏兄弟二人逃亡的方向是王城,鹞奴探查到一名身似白髁的青年正在梨城中。其余的漏网之鱼现在还未有确切消息。”
“足够了,有这五人的消息便是大功一件。”武泽满脸欣慰,豪不掩饰对这个奴人弟子的赞赏。
“白鸟白粟是城主的心腹大患,断然不可让二人知晓城中之变,当先杀之。”武仄坚持己见,声音急切而焦虑,话虽无可厚非,但是却隐隐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惧怕和不安。武泽一时不明所以,却并未当着众人拆穿,只是询问般问道武饥,“饥侄。”
“白格白柏两人是王封的守安将,职位虽不高,但若是让两人潜入王城,难免会有一番风雨,况且城主现在已然身在王城,任何一点闲言碎语都极为不利,所以,侄儿……。”武饥提出异议,虽然话说一半,但众人心知肚明,便也自然略去剩下的客套之词。
“都有道理。”武泽喃喃道,禁不住思忖道:“武文,说下你的想法。”看似平淡的随口一问,但在两兄弟听来却格外冰寒扎耳,两人脸色几乎同时阴沉下来。
“师父自有高见,徒儿唯师父马首是瞻!”武文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支吾半天,皱着眉头讷讷应付道。
“让你说你就说!”武泽默然缓缓将头侧向武仄兄弟二人,明亮的双眸映着浓墨般的天色,一片肃杀之气从眼角夺出。
少年身子打颤,心头的恐惧之意总挥之不去,似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半晌方才幽幽说道:“虽然现在樱妃摄政,然政局多变,万事当以王之颜面为重。”少年一语点出其中厉害,望着武仄凝重的表情,惴惴不安补充道:“但白鸟白粟两兄妹向来在城主心中位数极重,若处理不当,怕是……。”
武泽摇了摇头打断了少年的话,忽地颓然道:“一番废话,枉我悉心教导。”
此言,霎时唤醒武文一时沉睡的卑贱之心,忙不迭地双膝跪地磕起头来,只数息功夫,那额间的鲜血便淌顺着鼻廓嘴线淌了一地。
武饥紧抿嘴唇,不屑地小声哼道:“卑贱之人,无论穿的什么皮囊,终究是卑贱。”
“还请叔父尽快拿定主意,以免夜长梦多。”武仄并未落井下石,只是面有不悦的讪讪催促道。
武泽缓缓地俯下身,脸上浮现出莫测的神情,眉心一道形似火焰的刻痕里,闪过了微弱的光,最终轻轻吐出一口气,回身平静下命令道:“武仄领五十死士追击白格白柏,武饥领五十死士追击白鸟白粟,剩下一个白髁?”一丝莫名的杀气从老人身遭无形散开,掠了一眼愈浓的暮色,蹙眉冷然道:“武文,你一人去取白髁的人头来,若败,便自刎于往生山下。”
那个角落,漆黑一片的泥地里,却似乎隐藏着某种汹涌而来的澎湃力量,蓄势待发,整齐而厚重的靴划声零碎飘零消失在暮色里,少年缓缓地抬起头,神情严峻地自言自语道:“紧遵师命,生死不负!”
暮色正浓,泼墨般倾泻而下,吞没了一切。
七月初七,一声惊天响雷,将天空划出一道血口,染红垂天云翼,无数只以不周晴阴树为家的鳞鸟盘旋在疮痍满目的大地之上,那些如灰色蚂蚁般化脓腐烂的尸体叠落的越来越高,那些多日不曾断流的血河沿着须兵道一路流淌,竟从不周之地硬生地延续到了须句西土。小男孩不过四五岁,蹑手蹑脚地走入大殿之中,门槛旁的积血竟足有一指厚,费了好些气力,小男孩才从粘稠的血液中拔出双脚,不过多日的饥饿早已让他泯灭了畏惧这种人类天生的感触。只见大殿四处都是破败的庭柱、幕帘,地上积灰盈寸,显是久已断绝香火。小男孩四处搜找了一些破木烂板,生起火来,抱膝呆呆地看着火舌,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竟然忍不住纵声笑了出来。
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忽然响起,那声音冷若冰霜,淡淡说道:“笑什么?”
小男孩身后的角落里,一个女人坐在阴暗处,不知道为什么,小男孩先前竟是没注意到大殿之中竟还有人,这时陌生女人一开口,他忍不住暗暗倒抽一口凉气,却未露出任何神色。
眼见小男孩的无礼举动,这名女子的脸上涌现出一丝玩味的神色,她的肌肤白皙似雪,浑身包裹在一袭黑纱之中,只隐隐露出看似茫然的双目,黑衣女子一边嬉笑一边缓缓起身,悠悠然踏出了黑暗角落,“起开!”
小男孩不情愿地照办,坐到了火堆不远处,同时不满地上下打量着这个莫名出现的黑衣女子,“你看什么!”黑衣女子声音锐利,如同一阵针雨四散甩落。
小男孩仍旧是面无表情,淡淡回道:“看你!”
黑衣女子似乎并不擅长克制自己的情绪,此时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眼中布满血丝,半响才怒声喝道:“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忽然间,小男孩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压迫力弥漫在空气中,这种不适的感觉只存在了一息便荡然不存,但仅那一瞬间,便让他脸色苍白,忽地觉得咽喉透不过起来。
“怎么,怕了?”仿佛是从黑暗最深处发出,冷凛如旧的声音低低传来,恍惚间便要在耳边结霜成冰。
“怕什么,反正早晚要死!”茫然中,小男孩缓缓睁开疲重的双眼,双目中一片死气沉沉。
黑衣女人强忍怒气,看也不看他一眼,将剩下的几块木板一股脑全丢尽火堆里,咬牙切齿地骂道:“都去死吧,去死吧!”
小男孩缓缓站了起来,低头凝视着发了异疯一般的黑衣女子,只见她的脸上混合了愤怒、恐惧、悲伤、悔恨,和痛苦至极的复杂表情,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眼泪不知不觉从她的眼角滑落,点点成丝。
小男孩的左脚踏过门槛,右脚还未抬起,“你想活下去吗?”黑衣女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虽然冷酷如常,却夹杂着些许温柔,“我带你离开这里!”语气不容置疑,看似询问却更像命令。
那个四五岁的孩子似乎被这一问惊呆了,讷讷瞪着眼回头看向黑衣女子,口齿不清地含糊喃道:“你,你说真的吗?”
“当然!”黑衣女子恶狠狠地扣住他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抱在怀中,神色隐隐透出一种绝决和毅然,“我武鸯活着,你便活着!”
“哇……”小男孩被女子紧紧抱在怀里,终于挣扎着哭出声来。
冷风已停,暖阳高照,只是战事未休,只是漫漫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