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落地就疾病缠身,父母整日忙里忙外,顾不得细心照料我,奶奶对我却是呵护备至,恨不得把全世界的好东西都塞到我嘴里。有一天,父亲在后院割豆饼,替客人喂牲口,母亲在收拾客房,奶奶看我哭闹,用手一试,我有些发烧肚胀,就喊我母亲:“孩儿他娘,孩儿他娘!你来看看,你来看看,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你们也不管不顾,光知道干活,要是孩子没了,还过什么过!”母亲颠儿颠儿地跑过来,说“娘,孩子就是有点拉肚子,你不用着急,没事的。”奶奶火了:“没事,没事,有事就晚了。那几个孩子怎么扔的?不就是‘没事、没事’给耽误的?这孩子要是有个好歹,看我不打死你。”母亲委屈地赶紧去找我父亲:“掌柜的,你赶紧抱孩子找地方看看吧,咱娘火了。”一听母亲火了,我父亲连忙扔下手里的活,抱着我出了门。
那时候临江还没建起医院,父亲找到了帽儿山脚下一个著名的黄仙家,黄仙家看过之后,说:“这孩子孽债多,命轻,不好养活。”我父亲急忙问:“那怎么办?”仙家说:“必须让他认我做亲妈,我能坠住他;另外在凡间找个儿女双全的人认亲妈。经常唤重东西压住他,给他起个小名就叫‘唤石’吧。”
我家东面住的于树先五女一男,可谓子女众多,儿女双全,父亲就让我认他老伴作了“亲妈”。说也怪,从那以后我真的一天天壮实起来,虽然也生过病,但毕竟长大成人,健康地生活到现在。也许这就是现在说的特异功能吧。
许多江湖人像算命先生、打把势卖药的、说书卖唱的、卖糖人石猴的,常年吃住在我家店中,由于他们收入菲薄,总是入不敷出,所以总是欠账,有的常年也不交钱。父母抹不开面儿,总不能赶人家出去吧?渐渐地资金周转不灵了。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失窃事件”。
这天是月底收账的日子,母亲收完钱站在账桌前点钱,父亲从外面回来,把讨回来的豆腐款、豆芽款和其它还款一起交给我母亲,我母亲把钱一摞摞摆在桌子上,查过的放一边,还没查的放另一边,这时进来一个人,母亲抬眼一看,是住在楼下东头单间的客人就没理会儿,继续查钱。忽然,客房里传出有人吵架打斗的声音,母亲就拉开抽屉,用胳膊一划拉,把钱扫进抽屉一关,就进屋劝架去了。等处理完屋里的事,母亲出来拉开抽屉一看,全部钱款不翼而飞。母亲大惊失色,急忙找父亲说:“掌柜的,钱丢了,怎么办?”就把刚才的事一说。父亲说:“没人出去吧?那钱就没出去,还在屋里这些人身上。”说着,父亲进屋,对大伙说:“各位客官,刚才柜上丢了钱,对不起,麻烦大家一下,帮着找一找。有看见的,交给我也行,放回原处也行。有帮着找着的,小人这里必有酬劳。麻烦了,我这里先谢谢各位了。”说罢,一个罗圈揖。
众人听说是钱丢了,当然明白,屋里的人,人人脱不了干系。于是,人人把行李抖落开,让大伙检查——没有;然后,人人脱光衣服,只剩裤头,——仍然没有;众人穿上衣服,里里外外到处翻找——还是没有。这可奇了怪了,既然没人离开,该找的地方也都找了,怎么就没有呢?算命的瞎子徐先生说:“我来算一算。”说着,摇头晃脑、咕咕哝哝地掐指算了一番,说“这东西没走,还在这屋里,在半空里悬着。”众人一听,赶紧在半空里寻找,什么挂在墙上的葫芦瓢、衣服、帽子、挎包都翻了个遍,甚至有人把悬着的灯伞也转了两圈,但依然是无影无踪,众人泄了气。
待了一刹儿,住在东屋单间的那位客人说:“既然大家都洗清了,没什么事我先走了,我还有急事要办。”看大家没什么反应,就走出去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我落了点东西。”说罢,进他住的单间一趟,然后出门扬长而去。这位客人走了以后,我母亲进他住过的房间看了看,见倚墙而立的一摞豆饼有挪动的痕迹,恍然大悟:就是这个人看见自己数钱、把钱收进抽屉里;一定是他拿了钱,把钱夹在立着的豆饼缝里,大家谁也没注意总立在这里的豆饼,所以根本没翻豆饼。第一次走,看大家没怀疑他,这才回来拿上钱走了。想到这,母亲走出来,问徐先生:“你再算一算,看东西还在不在?”徐先生掐指一算,惊异地叫了一声:“咦,怪了!东西怎么走了呢?这回可再找不回来了。”我母亲一声没吱,肠子都悔青了。
经过这次打击,父母再没翻过身来,不久旅店就关张了。
父母不得不重操旧业,冬天卖豆芽、豆腐,夏天父亲打渔。俗话说:“打渔摸虾,饿死全家。”这个行当是被世人看不起的,风里来雨里去的,辛苦且不说,收入没有保障才是最大的问题。人又不是神仙,会什么“拘鱼咒”之类的法术,把鱼赶到自己的网里去,所以,那时候鸭绿江边还没有以打渔为生的人。我父亲是第一人。
临江下游十几公里,有个太平沟,沟里是日伪时期开的铁矿。沟口下方,江边并排有一对儿大石头,每块都有一间半房那么大,形状酷似栗子;因为里面含有铁的成分,日积月累、风雨侵蚀,石头变成了深褐色,使其与栗子更加神似。“对儿石”上下各有一个村落,上游的栗子石大一点,地名就叫大栗子;下游的栗子石小一点,地名就叫小栗子。铁矿工人大都住在大栗子,小栗子是农村,也有一片工人住宅,因用白灰造的面,所以称“白房”。
李智勋爷爷后来就定居在小栗子,靠编筐窝篓维持生计,每隔一段时间就上一趟临江,卖筐兼买生活用品。他每次来都在我家住几天,我父母好吃好喝地招待他老人家。他总说,小栗子鱼厚,是打渔的好地方。
我父亲就雇了牛车,拉了一车豆饼和全套渔具上小栗子去了,住在李爷爷家,开始了打鱼生涯。
小栗子村沿江往下五里有个葫芦套村,岗顶有个窑场,以烧缸为主,兼烧一些盆盆罐罐,每当出窑,工人们把缸扛到江边装船,运到上下游去卖,走来走去,踩出来一条盘山小路,江边的这个地方就叫“扛缸道”。我父亲就从这个地方开始沿江往上,经蝲蛄哨、兔牙石、门槛哨、窑泥沟、大湾子、裤裆石、白房门前、乱石窖,直到“对儿石”,沿途十余里喂了几十个“鱼窝儿”,每个窝儿半块豆饼,每天打两遍。开始我李爷爷跟着背鱼,一天下来他就受不了了,鱼太多他根本背不过来。我父亲说:“雇人吧。”李爷爷就在本村雇了张奎元、张奎宝哥俩,俩人倒替着一个背,一个卖,李爷爷也帮着背鱼。张家哥俩整日价累得哭爹叫娘,但乐此不疲,因为不但有钱挣,而且每日有鱼吃,我父亲每天都给他们两家足够吃的鱼。那时鱼很贱,顶斤往上的鳌花、细鳞才三角五分一斤,鲤鱼、重虫三角一斤,其它杂鱼两角一斤,但架不住打的鱼多,我父亲每天也有几十元的收入,在那个年代这已经相当可观了。要是赶上鱼“咬汛”,即鱼的繁殖期,收入就会成倍增长。
经过常年摸索,我父亲对各种鱼的习性了如指掌,比如,谷雨节时沙包鱼咬汛;芒种节时鳌花鱼咬汛;臭李子开花时节重虫鱼咬汛;端午前鲤鱼咬汛;就连河里的花皮涝子、泥鳅什么时候咬汛我父亲也一清二楚。别的鱼咬汛在哨头急水流里,只有鲤鱼在稳水湾里,鲶鱼在烂泥塘里或水岔(江的支流或倒溆子)里。鱼咬汛时成群结队聚在一起,每网下去都能打几条到几十条,收获格外丰厚。可惜,每种鱼的汛期只有两三天的时间,过后它们就散处水中,只能靠喂窝才能使它们相对集中。入伏以后,它们连窝儿也不太上,只能靠打散鱼了。我父亲打散鱼有绝招,趟到齐胸深的水里照样能把网撒得又远又圆;在急水流边就攥住网苗子,把网撒得磨盘那么大,照样能打上大鱼来。
一天过午,快打到“对儿石”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阵雨,打的鱼已经装满了鱼篓、背筐,李爷爷就说:“行了,够载了,往回走吧。”我父亲说:“再打一网。”觑准窝子,父亲撒下网去,停了片刻,待网刹底,然后习惯地摔了摔网纲,目的是惊动网里的鱼,让它们撞网,通过它们撞网的力道、性状就可以知道是什么鱼,有多大。鲤鱼撞网的力量最大,尤其是三斤左右的鲤鱼,一用网纲摔打水面,它就舍生忘死地猛力一撞,颇有破釜沉舟的气势。如果撞不开网,它就在网内四处逡巡,这里拱拱、那里蹭蹭,寻找空隙。再大的鲤鱼则不同,任凭你把水面打得劈啪作响它也蛰伏不动,等你收网时它憋足劲,顶在网上一鼓作气把网顶出老远,你必须顺势放网纲,使网保持柔软状态,如果硬碰硬就被它顶破网逃之夭夭了。鳌花鱼不管多大打在网里没个跑,因为它的翅(鳍)有毒,遇到攻击它就把翅一挓挲然后一动不动,静等敌人倒霉了。打进网里它也照此办理,结果被挂了个结结实实。不过,摘这种鱼是个麻烦,不管你怎么小心总是会被蛰到。蛰到后,双手肿胀钻心地疼。人尿是解这种毒的最有效的物品,解开裤子,把尿泚在手上片刻就不疼了,只是双手胀呼呼的,连拳头也握不上。马口鱼速度快,撞网是对称型的,这边撞到网上,折返身又撞到相反方向的网上,循环往复,没有停歇,直到把网收紧。所以,网里有几条马口你就不知道有多少鱼了。沙包鱼傻,撞网一条线,在一个地方从上往下,一个劲儿地撞,一直到进网兜。鲫鱼瓜子、白票子、花翎子这些小鱼撞网像小鸡啄米。重虫、沙咕噜子、鲶鱼这些底鱼一般不撞网,只管收网就是。
我父亲摔完网纲,等了一霎,觉得网里有一些小鱼,就开始收网,收了几把,突然有几股闷劲把网向江心方向顶去,他赶紧松手放纲。因为怕几条大鱼相互借力,把网顶破,或者有石头把网底纲搪起来使鱼有了逃跑的空隙,我父亲干脆把衣服脱巴脱巴下了水。我父亲潜进水里,摸索着收网脚子,一条大鱼撞在腿上,我父亲一猫腰就势把它摁在地上,拽过网衣把它缠紧,夹在腋下,又继续收网脚子。网越收越紧,面积越来越小,又有俩条大鱼撞到父亲手上,它们脑袋已经入拱,但身子太大进不了网兜,我父亲急忙先摁住一条,用膝盖压住,然后掐住另一条,用网衣缠好,用牙咬住,最后把膝盖下的那条也缠好,顾不得把网全部拢起来,就抱着三条大鱼踢理他啦地走上岸来,后边的网还拖了很长一串。张家哥俩一看我父亲怀里的大鱼,拍着手跳了起来。李爷爷也咧嘴笑了,头颤巍得更厉害了。回到住处一称,最大的一条十三斤六两,其余两条,一条七斤八两、一条七斤六两。
我父亲在临江打渔的名气越来越大,人都称“打渔的高振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