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做了同一个梦,梦里的父亲双目圆睁,直挺挺的倒下,高高的门槛像一把锋利的刀,折断父亲的腰肢,母亲浑身是血从不远处爬来,一步两步……就快要触到父亲的脚了,就差一点点了……无数的刀戟从上方落下……是着火了吗?为什么眼前只看得见鲜红的颜色了……
“先生,先生。”是谁在叫他?是谁……
“先生您说什么?公子正叫您去堂厅议事呢。”小小仆人立在床榻一旁,有些惶恐。不知为何,今日先生一早不停的呻吟,如今汗液也已湿了床褥,甚至竟没能如往常般早早起床。若是公子责备,他可担待不起啊。
有些吃力的撑着身子坐起,环顾一下四周,顾星阑轻轻勾起嘴角,还是在行宫啊。抬起左手拭了拭额头的汗,便示意下人退下。那小小仆人踌躇了一下,有些犹豫的上前道:“先生身子若有不适,是否需要告知公子。还有……行宫昨夜又现了刺客。”
顾星阑摇了摇头:“不必惊动公子,不过是梦魇罢。”随后又想到什么,直直的看向屏风上的龙凤图案,眼神微冷道,“他倒真是坐不住了,还真以为杀了公子这天下就是他的了。你先退下吧。”那下人道了声“诺”便退了出去。
顾星阑揉了揉眼角,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来人刺杀凌陌了。那个人大概是狗急跳墙了罢,若不是凌陌身边的死士,怕是根本抵不住他如此三番五次的刺杀,他倒也不怕给后世留下个弑兄杀侄的恶评。想到凌陌,顾星阑这才记起,已日上三竿,而凌陌大概还在堂厅等他商议刺客的事宜。便匆忙起身,换衣出门。
堂厅里,一男子着一袭大袖翩翩的宽博青衫盘腿坐在南位,精巧的冠巾将头发高高束起,整个人虽器宇轩昂,却有些慵懒的抬手品着茶,眼里满是戏谑,丝毫不见紧张之感,他便是宇文凌陌,大周国先帝的嫡长子,当今皇帝的亲侄儿——虽然,新帝也许并不愿认他。
堂厅之下,一个身着黑色衣裤的男子浑身是血蜷缩在地,周边围着一圈男人,个个身高八尺有余,衣着统一,面不改色。
宇文凌陌轻轻挑眉,放下茶杯,看向院里的屏风:“来了怎么不进来。”
“呵,想必公子的功力又见长,我如此轻轻走路,都能被你发现。”顾星阑从屏风后走出,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瘦削笔挺的身子包裹在宽松肥大的衣襟下,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
宇文凌陌没有回答他反倒深叹了一口气:“这么晚才来,你大概是又做噩梦了。”
“……是。”
“星阑,有我在。”
“……我懂。”
沉默了许久,顾星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所以公子叫我来难道只是为了说这些的吗?那我可要走了。”
宇文凌陌也哧了一声,咧开了嘴,抖了抖自己宽大的袖子:“别介呀,当然不是啦,喏,昨晚又逮着一蛐蛐。”说着,手指指向地上蜷缩的那人。
“蛐蛐?”
“皇家子弟就好拿斗蛐蛐比拼高下,唉你不懂。”
顾星阑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宇文凌陌的不正经,正色道:“他越来越逾线了,派来的人功夫也越来越深厚,公子,你得想一想了,光靠这群死士大概是撑不了太久,毕竟天下,换了。他日若他也组建起自己的死士队伍,到时候你恐怕——”
“顾先生这话我们不爱听,先帝圣明,命我等誓死保护公子,我等日夜操练就是为保护公子安全,顾先生此言是在质疑我等没有能力保护公子吗?”一行死士中,一个男子站出,言语不卑不亢,却铿锵有力。
“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还未等他解释,死士中唯一一个女子也站了出来。
“抱歉顾先生,方才先生言语中确有质疑我等能力的意思,还请先生放心,我等生为公子,死为公子,无论如何绝不会令公子处于危险之中,顾先生在心术上足智多谋为公子建言献策我等佩服,但在武功上,我等高先生几筹,所以还请顾先生日后不要再说方才那番话。”
“若是你们真的如此文武超群,今日公子便不会屈住在这行宫里头!”顾星阑面无表情的盯着这一男一女。
“你!”
“哈哈哈哈好了好了,君影你什么时候被左郁带的也这么呆板了啊。好了,星阑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左郁君影,你们也别太放在心上。咱们还是来商议一下这只蛐蛐怎么解决吧啊。”宇文凌陌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将话题引开。
星阑一直希望他增加死士队的人手,培养更多的死士,然而却不明白,左郁君影他们二十人,都是从小和他一起成长起来的,彼此之间有着独特的默契,旁人又怎能轻易加入。这也是父王的用心之处,左郁君影他们于他而言,是死士,亦是兄弟。任何高高在上的皇权圣旨都是没有用的,唯有情,才能让人死心塌地的赴汤蹈火。
“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了,还想如何解决?”顾星阑有些没好气。
“我啊,我想昭告天下呢。”宇文凌陌神秘一笑,冲顾星阑眨了眨眼。
顾星阑想了想,耸耸肩道:“那把他送至官府?”
宇文凌陌笑而不语,只是朝左郁微微打了个手势,左郁便立即领悟,带着手下拖着那人离开了行宫。
顾星阑以为,这人会被送至官府得到惩戒。
然而宇文凌陌却另有打算。
惠城茶馆,一个食客神神秘秘的拉着他的同伴似乎说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进而一听,居然是公子凌陌和新帝之间的纠葛。
“哎哎哎,我听说昨夜,皇上派人刺杀公子凌陌了。”
“真的假的?皇上不是一向很疼爱他的侄子的吗?当时不是说若不是先帝遗诏命他做新帝,他根本想让位给公子凌陌的吗?”
“唉,宫里的事谁说的清。听说是那刺客自己招认的。再说,那份所谓先皇的遗诏到底是不是真的都——”
“嘘!可千万别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不知道新帝多疑!”
“是是是,如今啊,世道算是变了。生活越来越难啊。”
两个食客旁座,一男子默默的将二人的对话听入耳中,指尖在他随手放在桌上的剑的剑柄处留恋,嘴角微微上扬,看来公子也已经开始行动了,忍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了吗。
“公子公子!南烛少爷回来了!”仆人语未毕,只见一男子大步流星的步入堂厅,正是方才在茶馆里喝茶的男子。
南烛三步并作两步的走进来,剑往矮桌上随手一扔,便一屁股便坐在了席子上,不停地用手扇着风:“哎我说凌陌,你这够热闹的啊,我回来的路上可就听说你遇刺的事了,我看这刺客刚刚还在这儿趴着呢,你这消息倒散播的挺快啊。”
“大师兄。”一见南烛,立在一旁的死士们纷纷低头行礼。
单南烛不仅仅是独霸整个大周国镖业和食宿业的单家的三少爷,更是死士们的大师兄。死士,曾经在宫中为先皇秘密赐名,唤作君御阁,阁里所有的兄弟,都是在当今武林第一大门派拓山派随拓山掌门习武成长,单南烛也不例外。
“好了好了,别行礼了。”
“南烛少爷。”
“哟,这不是我的宝贝阑阑嘛,刚才没看见你啊。”单南烛扇着风有些不正经的笑着,作势要上前拥抱顾星阑。
顾星阑的嘴角有些抽搐:“我一直在。”他一直奇怪,像凌陌这样有大智慧又文质彬彬的人,怎么就和单南烛这种老不正经天天混在一起。
单南烛若是知道他这般想他,必定又要大笑个三两天再狠狠嘲笑他几个月了。因为只有单南烛知道,宇文凌陌根本不是什么善人君子,若想夺回属于他的江山,非心狠手辣难以成大事。皇家成长的少年,便是再与世无争,也有骨子里透出的霸气与骄傲。更何况,他还是最纯正的嫡系血脉。
先帝与尉林皇后的故事,在大周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尉林皇后的父亲,是大周国第一大将,尉征。尉征平生只娶一妻,只生一女,妻子早逝也未曾续弦,就这样,尉林皇后几乎是以军侯继承人的身份被培养起来的,及笄后,更是随父出征北伐,征战沙场,若非女子不能为官的祖令,大概尉林皇后的军功,也足够她一个一品将军的身份了。而年少时沉稳内敛的先皇,起初是为了牵制尉氏政权,与霸气不拘的尉林皇后结亲,谁料到,婚后尉林皇后居然将先帝吃的死死地。先帝甚至为了尉林皇后解散了后宫佳丽,独宠皇后一人。
然而,终究是过去了。
如今先帝驾崩,曾经无限风光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尉林皇后被囚宫中,尉林皇后的三个孩子,凌陌太子亲王身份被废,被发配到东南做一介小官,任名广陵郡王,凌泉年纪甚小又是公主,便随了凌陌而来。而二皇子凌素废亲王身份,被发配至西北驻军,前些天在与北方突厥大军的交战中吃了败仗,全军覆没,至今音信全无,下落不明。
思及此,南烛有些不忍的叹了口气,凌素公子生来身子就薄弱多病,从小不得习武,只懂念书,为人又刚正不阿,颇有文人的清高,那才是一个真正的书生君子。不晓得在北伐战争中,他曾如何面对杀戮和死亡。又不晓得,他,如今是否还活着,还能不能撑到他的兄长解救他,或是,已经……
“南烛,回神了。”宇文凌陌看着南烛发呆,便一本书砸了过去。
纵使是沉浸在思绪中,南烛依旧一下接住,待回神,转头一个贱贱的笑容:“公子想不想去青楼转转?”
“大师兄!”
“南烛少爷!”
“南烛!”
一语出,几方呵斥,南烛撇撇嘴:“青楼怎么了,青楼议事多半能成。”
宇文凌陌有些窘迫:“荒唐,我的身份你让我去青楼,是想我被母妃骂死吗。”他去了青楼的消息若是传至母妃耳中,日后留下把柄,他岂不是会被骂死。简直是自降身份,“星阑你觉得呢。”
顾星阑沉默了一下,道:“南烛少爷说的倒颇为有理。”
“啥?”此言一出,不仅宇文凌陌,就连南烛左郁他们也有些傻眼。
不理会众人的惊讶,顾星阑想了想接着说:“南烛少爷说的没错,青楼最大的优点就是消息传播的范围极其广,公子可以去,但未必要与青楼女子发生些什么,点到即可,待日后受伤的消息传播开来,想必都城那边也是很棘手。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什么性命威胁。”
“你受伤了?”单南烛有些诧异的回头打量。
“没有啊。”宇文凌陌也是一头雾水,看向顾星阑。
“并非真伤,封锁消息即可。假伤又不是不能做。”
“呵,主意不错,那得靠你家小哑奴了。”论对刀疤伤口的研究,大概没人能超与鬼盖神医的关门弟子。
“南烛!她现在名唤作蔓草,更何况已是星阑的夫人,你切勿随意称呼。”宇文凌陌语气略带严肃。星阑的性子本就沉默郁郁,何况蔓草的情况……南烛这样说,实在不妥。
“啥啥啥?你又娶妻了?”语毕,单南烛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吓得噤了声。
“……”顾星阑冷冷的看了一眼单南烛没有说话。又转头看向宇文凌陌:“公子,若没有其他事宜,我便先回房同蔓草商议了。”
“你去吧,这件事且按你说的安排。”
看着顾星阑单薄的背影和空荡的右袖,单南烛有些怅然:“你为什么偏偏如此信任他啊。”
宇文凌陌收敛视线,也敛了之前那不正经的表情,神色有些复杂:“我至今仍觉对他有着熟悉和亲切感。更何况,你也知道,他有多恨那个人。断臂抄家之痛,刻骨铭心,我们有着一样的恨。”
单南烛摇了摇头:“你以为你自己很适合恨这个字吗?”
宇文凌陌沉默了一下,便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便觉到,茶已凉。
“好了,南烛,此次你北上,有没有寻到凌素的踪迹?”
听到凌素公子的名字,单南烛也沉重了许多:“平邑之战发生的太突然,北方突厥的突击大军来了三十万人,而且都是令狐宇那老狐狸的精英部队,凌素公子他们只有5万人,本身就寡不敌众,再加上当日风雪交加,我方军士又大多是从南部而来,而且,据当地百姓说,支援大军明明五十万,却不知为何,一直驻扎在离平邑不远泗水城,始终不派兵,直到……全军覆没。”
宇文凌陌狠狠的攥着拳头,手上和额头的青筋微微凸起,表情似是平静:“接着说。”
单南烛叹了口气:“然后,虽然对外宣称是支援大军赶到击退了鲜军,但是我收到的线报却是,凌素公子所在的军队刚一覆灭,鲜族人不知为何突然撤退,支援大军立刻占领了平邑。所以,平邑并未失守,只是……死了5万驻军将士。”
“……”
“凌陌,我有去乱葬岗看过……那场战役极为惨烈,平邑大部分将士都是被突如其来的火箭活活烧死的,死状惨烈面目全非。因为尸体实在太多,当地县官就下令把尸体都拖去了乱葬岗……也没有再追查身份……但是,我……我捡到了一个东西……”
单南烛犹豫着从袖口掏出一个帕子,虽然已被撕扯出好几处口子,已经脏的沾满了血,依旧不难看出,这曾经一个白色的绢帕,而且上面单单绣着一个“素”字。
宇文凌陌看到那个帕子的时候,似被五雷轰顶,眼睛死死的盯着那帕子却没有勇气和力气伸出手接过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能勉强压制住自己几欲崩溃的情绪,双手紧紧的攥着茶杯,骨节分明,微微泛白。努力移开视线,声音却也再难复平静,颤抖道:“我不相信这件事情是巧合,宇文忌为了杀了我们这些他的心头大患,居然勾结鲜族攻我大周,何为家何为国,难道这些将士的性命都不重要吗?难道平邑百姓的生死都不重要吗?就为了夺权,他到底还想害死多少人才肯善罢甘休!连我周人的风骨都丢掉他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吗!”
单南烛想不到什么安慰的语言,只得低头沉默的轻抚手中的绢帕。他也很难过,这条帕子,他和凌陌都认识,那是束发之年,尉林皇后亲手绣给凌素公子的,凌素公子日日戴在身上,从未摘下过。然而那天,他拾到帕子的时候,下面覆着的,却是一张已全部烧毁腐烂的乌青的脸,根本难以辨别出原样,惨不忍睹。这一点,他不敢告诉凌陌,凌陌倘若知晓,怕是定会发狂。
他的凌素公子,曾有那样一张美的惊人的脸,剑眉星目,明眸皓齿,一笑倾国,立如兰芝玉树。那是美到即便在宫中,也要日日拿绢帕遮住半张脸才可见人的,他的凌素公子。
久久的沉默,终于被宇文凌陌喑哑低沉的嗓音打破,那一字字吞吐的都是痛苦的血音。
“南烛,凌素还活着,真的。血缘之情,我感受得到,他一定还活着。”
“嗯,我相信。”
“你一定要帮我找到他,一定。”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