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塞国里,皇帝和太子批改的奏折加起来都没首辅内阁大学士查阅的奏折多。犹砺寒这个首辅内阁大学士每天的工作之一,就是看完全国各地所有呈敬上来的奏折。
之前太子没成婚的时候,犹砺寒看完了奏折,只需要将其中自己能处理的奏折批完,再将剩余有争议的奏折留给皇上定夺就可以了。
但是等太子成婚后,犹砺寒就不用再看那么多奏折了。皇上郑重其事地嘱咐过,太子是储君,要有点治国的能力。于是,就算奏折再多,犹砺寒也一律不管,反正只要送一半来太子府就行了。
但皇上的真正用意,犹砺寒也能摸出几分——怕是,已经对犹家不满了。确切点说,是对他的女儿,当今太子妃犹忘殷不满了。
太子阙仟实力强劲,是当今离葉大陆的第一人,可他却不太爱做事,即使他很适合做事,他也只是能少做就少做。千塞皇族里六个皇子皇女,唯他一个是有惰性的。
太子本就对太子妃失望,现在犹砺寒再来这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虽说是皇上吩咐的,但犹砺寒清楚,这把火到底是加进去了,杀人于无形之中,犹砺寒不得不说,皇上这招使得妙。
犹砺寒对此倒是没有多少不满,在他眼中,女儿犹忘殷的所作所为,连他这个父亲都搞不太明白。这次,一定要狠狠地罚!犹忘殷,你太让为父失望了!
虽然心里说的气势十足,可当犹砺寒见了阙仟后,却是异常坚决地从袖间拿出了一块东西,呈在掌心递给阙仟看的时候,两人都双双沉默了。
掌心那块东西普普通通的,是用黄金打造而成的,通身明黄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有中间那四个雕刻得凸起的四个大字异常显眼——免死金牌。
是,怎么罚都行,只要还有命在!这是犹砺寒宠女儿的程度,也是底线。
阙仟慵懒地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手里懒懒地捏住一本奏折,他看着窗外飘进的点点飞雪,只能感叹今天不是个好日子。
害得他这么累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是却不能把他怎么样,阙仟此时心里也很是难耐啊。
他有些无趣地撇撇嘴:“孤有那么爱杀人吗,免死金牌都拿得出来?再说这不是韶家保存近一百年的宝贝命根子吗?拿来救犹忘殷?哼,大材小用。”
“臣觉得值。”
“对,值,值得很。”阙仟将奏折平铺在桌上,懒洋洋地伸手撩拨了一排的毛笔,然后取出其中一只稍稍沾了墨。
“不知太子准备如何处置太子妃?能否酌情处理,从轻发落?”犹砺寒将免死金牌放在阙仟能看的见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想的,竟是又降低了底线。
“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阙仟慢慢悠悠地停下了笔,他抬眸看着犹砺寒,疏懒地笑出了声,“孤认为自己已经很仁慈了,但大学士显然是不太满意?”
“可……”犹砺寒僵硬住身子,刚想说话,却发现阙仟还在接着讲,他说的很顺,有点在道委屈的意思。
“这是事关我们千塞脸面的,大学士。孤的储君之位因为这女人而被质疑了,你应该知道这些事在外面传成什么样子了,更何况还有三年前成婚的时候,多少别国朝拜?明明该很风光的,可她却让我们千塞皇族颜面扫地!”
阙仟说完,看着犹砺寒的沉默不语,再次懒懒散散的一笑,犹忘殷带给他的耻辱,可不是轻易就能算了的。
“孤承认孤不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看犹忘殷那样就知道了。孤从小就是娇气包,爱哭,爱闹,爱玩,却不爱忍,不爱被骂,不爱受委屈,也的确是不太成熟。”
阙仟拿起笔慢悠悠地在奏折上面鬼画符:“在犹忘殷这件事上,孤不能哭,不能闹,更不能当儿戏玩,孤必须忍住,必须接受别人的嘲笑,必须承受这份委屈,这一切都是为了维持住千塞的脸面,还有孤自己的脸面。”
“如今你们,也成婚三年了。”犹砺寒虽不像阙仟那样感同身受过,但他也可以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自己头上顶着一个青葱茂盛的大森林,想想也是不能忍啊!
经过眼神确认,犹砺寒绝对是个专业坑女儿一百年的缺货。
“三年?不,不止,”阙仟颇有趣味地挑起嘴角,用指尖轻轻拨动着玉笛,懒懒慢慢道:“没成婚的时候,还有那么多年被人暗地里说着破坏两人感情呢。”
“加起来,也该有十年了才对。”阙仟笑意更浓,眼里却渐渐深邃,“十年的时间啊,无论做什么事都应该够用了吧?无论什么都应该要有一个结果了才对吧?”
“之前不追究,是想看往日情分,现在嘛,”阙仟闲闲的放下手里的玉笛,眼角微挑出懒意,浓浓地迷人眼目,“机会已无,我们各安天命,好自为之吧。”
“可……就不能……”
“大学士,坊间都传您与夫人伉俪情深,那么孤只说一件事,”阙仟随手拿起免死金牌放在手里把玩,“说完,你大概……就会了解一点孤的感受了。”
犹砺寒心中其实已经平静了五分,他是保皇派,有一点愚忠,却也不是迂腐得很深。阙仟会是个好皇帝,在他登上皇位之前,他都应该尽力辅佐。
哪怕自己的女儿以后并不是皇后,也并不幸福……但若是有个好皇上,哪里不会幸福呢?这一点点的不完美,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犹砺寒自认女儿坑爹,所以他只能努力地爬出坑,然后再把这个坑填满。但这要看太子愿意与否,毕竟这坑,是扎在太子心里的,而且还扎了十年。
“太子请说。”
“嗯,那大学士就闲下心好好听一听吧。”阙仟瞥了那免死金牌一眼,就丢下它转而拿起玉笛悠悠转起。
“孤是不太乐意娶犹忘殷为妃的,但总是要有了一个特殊的存在——妻子。从今以后有个人可以和孤一起相互扶持,然后一起白头到老,这让孤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担当。现在想想可笑极了,明明这些事有些朋友也能够做到。”
阙仟讽刺地扯了扯嘴角,舔湿了有些干涩的唇角:“大学士肯定知道的,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女人按千塞律法,当斩。更何况还是太子妃,就更该以儆效尤,为百姓做个反面教材啊。”
水性杨花,不知廉耻,按律当斩,以儆效尤,反面教材……
几个词充斥脑际,犹砺寒的那份儒雅不复存在,他有些冷淡地整理了衣袖道:“太子就是想说这个吗?那臣……”
“孤准你走了么?”阙仟悠闲地转着玉笛,然后忽然一收手,将玉笛抓在掌心,“这才只是铺垫,孤还没说到正事呢。”
你这个话唠太子到底还要说多久!本大学士还要赶着去看女儿啊!铺垫?你还铺垫?犹砺寒努力不让自己的嘴角抽搐,颊上的肌肉都有些扭曲。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太子刚开始好像是说“闲下心好好听一听”?原来是在这里挖坑给我跳!
阙仟又开始转起玉笛来了,他转头看向窗外,发现飞雪依然点点,双眸便暗了下来:“大婚之日,是孤一生最难忘的一天。孤带着迎亲队伍朝花轿走去,跃马扬鞭,心中欢喜。但她犹忘殷呢?她掀开了盖头对着别人笑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孤没有那么古板,可心里就是不舒服,非常不舒服。”
阙仟的玉笛转的飞快,一道道残影倾泻出淡淡的莹光,他的气势向来非凡,压得书房里窒息般的难受,死一般的沉寂,但他的话语仍旧懒洋洋而优雅。
“赐婚圣旨下来了,她注定会是孤的妻子,孤只是觉得,在大婚之日,她韶忘殷不应该这么对孤。孤在想,她是不是不愿意做孤的妻子?她是不是不承认孤是她的丈夫?孤是不是什么都不是?”
他终于扬起一抹真心实意的微笑,笑的懒漫狂肆:“既然如此,那我们俩就什么都不是吧。如你心,也顺孤意。”
犹砺寒也冷硬下了双眸。其实这件事,也是他最感羞耻的。犹家百年清誉,卓然于世,却是差点被犹忘殷的这一举动毁于一旦。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犹忘殷显然还没有认识得很彻底。或者说,是她太疯狂,太偏执。可她疯狂谁呢?偏执谁呢?不知道,但总是在这两个人里的——太子阙仟和武神莫青筠。
大部分人相信是后者,阙仟这个丈夫相信,犹砺寒这个父亲相信,皇上这个最终掌权人也相信,甚至,到了坚信不疑的地步。那么其他人相信不相信,也没什么所谓了。
“把这东西拿回去继续供着吧,孤又不会杀了她。”阙仟伸手移开了桌上的免死金牌,接着用手指轻轻敲着书桌,微微懒懒地抬起自己的下巴。
“太子,恕臣斗胆……”
“孤不想恕你无罪,关于犹忘殷,孤自有主张,”阙仟挥手打断他,“你不是要去看她?那快走吧。”
“不,臣是想问,今日太子与臣,只是来唠嗑的吗?”犹砺寒扭曲了脸。自有主张,既然有了主张还和我唠那么久,你这话唠太子!
沉重的气氛经这一问缓和了很多,不过却多了些小小的尴尬,阙仟曲着手指挠挠脸颊,有些不自在:“这个啊,把糟心事说出来开心开心嘛。”
什么乱七八糟的?犹砺寒咬牙切齿地挑起眉,他起身走到了门边,将手放在了门上,却并没有推开。
“太子,臣真正想问的是,当初的赐婚圣旨,为什么会选择接下?”
“这话说的好像孤能不接似的。抗旨不尊,杀无赦。孤会为了犹忘殷这女人白白送死吗?”
“哼,”犹砺寒稍一用力,沉重的大门便发出因摩擦而成的声音,粗重刺耳,“你我都知道,你在说谎。”
“唔,听出来了?”阙仟的双眸渐起笑意,慵懒耀人,“告诉你也可以啊,一个男人想娶一个女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犹砺寒跨出书房,冷冷地朝阙仟一个回眸,“又是一个谎话。”
“哪有?两个谎话合在一起就是正确答案了。”阙仟疏疏懒懒地抬手轻挥,以示道别,“大学士,这个问题可简单了。”
今天的天很反常,一会儿晴,一会儿下雪。其实在阙仟心里,对犹忘殷的感情也是这般反复,有晴天,也有雪天。绝不可能满腔爱意,也绝不可能只为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