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方已经像开了膛的火炉,气温炙热得让人难受,天空中飘散着洁白若絮无精打采的云朵,虽说日头快要落山了,但热气仍有余毒,热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树上的蝉儿像长途跋涉了千里,累得吱吱地直喘息,那拉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畏畏缩缩的味道。云霞火烧了似的,渲染得天边一大片一大片的猩红,像一张画得极为夸张的油彩画,斑斓壮观得很。
这样的天气是最不适宜看书或做功课的,因为一个人活在这样烦躁的气温里,是极不容易集中精力的,就算你一旦集中了精力,也会因为疲惫而马上变得恍惚起来。可世事又不是如你想象的那般美好。当你处在这样的境况下,你又不得不事与愿违地强迫自己去做一些手头急于要完成的事。人就是这样矛盾地生活着,有些事情是迫不得已要去做的。正如现在的我,就在依河而建的上清小镇上一座简陋的吊脚小木楼里,伏在窗前的小书桌上,拼命不停地赶写一篇学术论文。
“叔叔,吃饭哩。叔叔,吃饭哩。”房东五岁的小儿子东东叮叮咚咚地跑上楼来,站在我的桌旁,用透着稚气的童声喊我。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家伙从不怯生,胆子忒大,不管是对熟人还是对陌生人又都是彬彬有礼,小大人一个,特讨人喜欢,他还有一套善与人打交道的本事,说不定将来长大了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外交官。我们只相处了还不到一天,他就管我叔叔前叔叔后地叫我。我摸摸他长满乌黑油亮的头发的小脑袋,表示我对他上楼来叫我吃饭的谢意。
“妈妈做熟了饭啦?”我问东东。
“嗯,快下去吃吧,叔叔。”小家伙眨巴着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望着我。
“今天妈妈可煮了你爱吃的黄鱼角?”
“煮了。好大一碗呢。可香哩。”
黄鱼角的香味,我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的。我在上清镇上中学教书的时候,就特别喜欢吃这种泸溪河里刚捕上来的新鲜的黄鱼角,用烧得滚烫的菜籽油在小火上慢煎,加入切碎的红红的望天椒和姜蒜末等佐料,再稍煮一会,黄鱼角的味道简直就香辣到了极致。镇上中学的老少老师都特好这个味道。因为老师们喜欢泸溪河里鲜鱼的那个美味,镇上中学就成了泸溪河里打渔的几个老渔翁卖鱼的首选市场。房东老板娘做的黄鱼角是晌午买的,一个刚从泸溪河里打渔上岸的老渔翁打房东家门前经过,房东老板娘把鱼娄里的大小黄鱼角全买下了,足足有两斤重,我是亲眼所见的。
“东东,你先下去,叔叔马上就来。”
东东下了楼,我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双眼,抬头望了望窗外。自从来到小镇上,我已经养成了用眺望远山的方式来缓解工作的疲劳和心情的烦躁。这里视野很好,站在窗边就可以一览无遗窗外数十上百里的风景,人的心情也就平静多了。
窗外烈日肆虐了一天的草木,这会儿因凉爽的晚风,也由低头垂脑而恢复了一点元气,是要以新的姿态迎接即将降临的夜晚稍长时间的清凉。又一个夏日就要落幕了。
山里的热浪比城里的退却速度要快得多,在薄暮还没有落下来之前,依泸溪河而建的古镇上的居民开始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家门,来到街上漫无目的地溜达。街上比屋里可要凉快多了,有风,风是从河道上吹来的,夹杂着田野里丝丝成熟了的稻谷的清香味,这种味道闻着让人舒畅。有还没吃晚饭或是吃了晚饭从家里出来的老少爷们,各自的手里都拿着换洗的短衫短裤,朝自己最近的泸溪河长条石码埠方向晃晃地走去,他们是要用清凉的河水冲去一天的臭汗和疲劳。孩子们早在日头还没有落山,就钻进泸溪河里欢快地扑腾起来了,玩水是他们一天当中最好的乐子。清凉的河水让一天的汗臭味消失得无影无踪。河边的孩子是水里泡长大的,玩起水来花样百出,一个个灵巧熟练,什么狗刨式比赛啦,击水打仗啦,潜水闭猴子啦,名堂多的是。从河里飘散起来的嬉笑声、打闹声,搅成了一团糊,弥漫在河面的上空。孩子们非要在凉水里泡上一个时辰才愿上岸回家。
在这座秀气的小镇上,有我的中学母校,我的美好学生时代在这座小镇上度过了六年,念完初中上高中,直到高中毕业考上大学才离开。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镇上中学母校教了近两年的书,才又离开。现在,我的母校还静静地立在镇东头,校园比我上中学那会儿可要漂亮得多,校园的面积也扩大了不少,还新建了几栋高楼校舍教室。中学时代,我和老师同学们亲手栽下的法国梧桐树,如今长得枝叶茂盛,参天林立,把校园装饰得像个植物园。母校的老师换了一茬又一茬,如今走进校园,都是一些我不认识的陌生面孔。
十多年的别离,如今我是为了一篇学术论文,才再次踏进这座千年古镇的。这次向学院院长请了二十多天的长假,竟然是为了一篇论文,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点滑稽可笑。我倒是没敢如实向院长说明请假的原因,我找了一个借口,不管怎样,是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借口。再说了,我不可能笨到为了写一篇论文而去向院长请长假的地步,要是那样的话,院长是绝不会准我的长假的。可我这次无论如何也得请假了,我又报了名,参加学院里今年的教授职称评定,我得尽快拿出一篇有份量的专业论文摆到评委们的面前,否则我的参评又得要泡汤了。我是豪气万丈地离家出门远行的,倒是我的妻子和儿子对我有点难舍难分,凄凄楚楚。其实我并不是一个害怕离家的人,我从小离家惯了,从上学到工作,从小山村到大城市,我离开老家几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