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镇地第二天中午就亲自上百胜关刑部罚恶司的分部领取了赏金,当然,这不过是顺便,主要的还是因为歼灭近千马贼要到百胜关报备。
不管怎么说,元复还是很满意柳镇地的办事效率,虽然拿到东西的时候已经夕阳西下。
他唯一不满意的就是送东西过来的居然是柳依然,而且在听说他要走之后,少女还很‘热情’的坚持将元复送到城门。
元复当然不会流连于柳城这样的地方,可是被人送瘟神一般的送走,总难免有些不舒服。
“你这么着急的送我走,莫非是贪墨了我的赏金而做贼心虚?”
柳依然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便遮住了双眸,淡淡的道:“师父吩咐,让我替她老人家给你师兄带好,你早些走,我才好回去覆命!”
元复坐在马背上,看了看只剩下半张脸的太阳,居高临下的说道:“我看天快黑了,倒不如明天早上再走。”
柳依然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头,手捏着袖子忸怩了一下,似乎有些害羞,声音细如蚊讷:“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好……”
元复看着少女的情态,不自禁的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梁直冲上天灵盖,激灵灵的打了一个寒颤,声音一抖:“为我好?”
柳依然垂头,仿佛害羞得不敢看他:“因为我不小心对人说你身上携带着方家的赏金,我担心……要是你还不快走,恐怕很快就有人盯上你了!”
少女的声音满含愧疚,可是元复却清楚的看见,她睫毛掩盖下的眼睛中闪动着狐狸般的光芒,低着的小脸上全是狡黠的笑意,哪里有一丝一毫的羞涩愧疚。
元复听完,似乎也呆住了,半晌才喃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好心肠的姑娘呢?”
说罢,他突然脸色一端,正容道:“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说,你说,你师父和我师兄交好,那么算起来,你是不是应该叫我师叔,乖侄女?”
说完,元复一提缰绳,大笑着拍马而去。
柳依然脸色顿时僵住,贝齿轻咬,恼怒道:“别再让我看见你,混蛋!”
元复大笑道:“我可不觉得,而且就算再见,你也未必会认得我!当然,还是最好别见了,乖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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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依然望着夕阳下绝尘而去的元复,清丽的脸上什么得意恼怒羞涩的表情瞬间消失不见,又恢复了一贯清冷生人勿近的姿态。
“依然,你以为此子如何?”柳镇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旁。
柳依然道:“虚实难测,真假莫辨!”
柳镇地道:“既然知道,又何必要跟他闹僵,何况此子背后势力莫测,这次若非他的消息,我们怎么可能将天九在柳城的势力连根拔出?”
柳依然微微摇头:“交好未必就真能交好,交恶也未必真的就是交恶!二叔,你觉得这人如何?”
柳镇地沉吟道:“此子,将来只怕不可限量,令人奇怪的是……”
柳依然道:“修为太低!”
柳镇地道:“不错,此子资质绝佳当不在你之下,按理说不应该才如此修为!”
柳依然微喟道:“这也是我一直拿不定主意的原因,因为——他有病!”
“有病?”
柳依然点点头,道:“师尊看过这人之后曾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日满则损,月盈则亏,此子只怕活不过三年了。我当时也觉得奇怪,就问,可是她老人家只说此人身罹绝症,旁的却再不肯多说。”
柳镇地无声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便罢了,莫非你还有什么想法?”
柳依然偏头,亮晶晶的眼睛熠熠生辉,道:“是的,现在事情也算告一段落,我正好借机会出去走走,天下之大,强者无算,若不去见识一番,岂非令此身虚度?”
柳镇地声音有些不确定:“既然知道此子时日无多,你又何必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柳依然双眼愈发明亮:“二叔,他不过是我走出去的一个契机罢了,而且,我总觉得,这人未必那么容易就死,不是说祸害活千年吗,他这样的人只怕天都难收!”
柳镇地默然片刻,欣然道:“也好,而且你也长大了,区区柳城,既容不下你,也找不出可与你匹配之人,走出去也好!”
柳依然双颊飞红,忸怩不依:“二叔……”
柳镇地任她撒娇一会,才摇头道:“好了,其实你说的也不错,二叔资质有限,偏居此一隅之地替你看家已自足,至于小风我自会教导,二叔虽想留你,却知道留不住你,便也不多说了!”
柳依然垂头:“谢谢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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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镇地也就罢了,虽然沉稳内敛坚忍不拔,可毕竟资质有限,有才而无能,要是没有强力人物的支持也就那么回事;可是这柳依然是怎么回事?突然就冒出来了!”
元复坐在马背上,心思也随着颠簸的马儿起伏不定,他并没有将柳依然临别时的话放在心上,就算她真的故意放出消息,他也有办法规避。
荒野无人,此时元复已经卸去了伪装,十六岁少年的脸庞还带着残余的稚嫩,只是眉宇轻锁,没有刻意掩饰的眼神中满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柳依然调查他,元复自然不可能不调查柳家。
柳家世居柳城,查起来要容易得多,可是接触了柳依然之后,元复也不免惊讶这姑娘隐藏之深。
不过,元复也就是习惯性的想了想,并没有深究,他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这件事情结束以后双方再有交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何况,连他自己的事情都还没理清楚,哪有闲心理会旁人?
因为,正如柳依然所言,他身患绝症,其实静云师太还是看错了他的病,三年好活?太高估了,元复自己最是明白,最多,也就两年时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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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元复这病,要说是病,也算是,要说不是,还真就不算是病——他只不过比常人活得短得多而已。
每一个人出生之后,身体成长然后衰老,最后都会死亡,这是必然的过程,至于能活多久,就取决于一个人的身体素质以及一些其他条件,但是结果不会改变。
那么这种死亡算不算是病呢?
元复自己不觉得,可是他周围的人都觉得这是病,从小到大不仅遍寻医生,甚至还怕他因此伤心而东遮西掩,后来觉得实在瞒不住了才异常小心的告诉他。
父母长辈对于身罹绝症的孩子应该都这样吧?元复小时候经常如此想,当然,他没见过父母,对他这样做的是义父,是师兄师姐。
几乎每一个医生都能诊出他这古怪的病,可是却没有一个能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就更谈不上医治。
其实,元复身上的问题,最开始知道的并非是他学究天人的义父,也不是聪明绝顶的师兄,更不是心细如发的师姐,而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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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复自小聪慧,过目不忘,五岁修行入门,一个月便进入炼气期,三月之后引气入体步入开光期,半年之后已经开光期圆满,其修行速度之快,旷古绝今。
然后,元复的修为就突然停止了,也就在那时候,他突然之间就明白了自身的身体状况,毫无理由的,他甚至每一刻都能感受到生命正一分一毫的流逝,清晰无比。
三年还是五年,能活多久,元复其实从来没有在意过!
从小到大,他的记忆中就没有幼稚的童年期,没有冲动的少年期,也没有热血的青年期,甚至没有沉稳的中年期,可是他却仿佛全部经历过一遍,他似乎生来就是一个看透人生,经历了一切的老人。
他也会有感动、生气、发怒……可是这一切的情绪都只浮于表面,因为无论什么样的情绪产生的时候他心中都平静如水,仿佛这具身体一切的情绪都和他本身无关。
这是多么的诡异离奇!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十六年之后,是继续存在还是就此消失,元复并不在意,他尝试过这世界上一切能接触道的新奇的东西,去了解、学习、探索,却没有找到一个能反驳他心中这个念头的理由。
活着也许不错,可是,死也未必就不好!
因为,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值得牵挂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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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直这样,元复最后应该毫无波澜的死去,他也就不会出现在柳城,不会遇到柳依然,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一切。
如果之所以是如果,就是因为它永远都不会成为事实。
而改变这一切的,是半年前元复回到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常年闭关的义父突然出关,并且问了他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你是谁?”
你是谁?
他是义父十六年前从中州荒野带回的一个孤儿,当时他身无寸缕,只有脖子上挂着一块非金非木二指宽的牌子,上面镌刻着‘一元复始’四个古字,他元复这个名字也正是来自于此。
他是谁?
这个问题,他义父、师兄、师姐已经寻找了十六年,全无半点信息,天下之大亿万之众,要找一个孤儿的身世何异于在滔滔龙江之中寻一无根浮萍?
唯独他自己,这么多年元复一直冷眼旁观,却从未想过这个关乎自身根本的问题!
我是谁?
元复平寂了十六年的心突然剧烈的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