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复推开窗户。
冷气轻撩珠帘,窗外薄雾细拢清寒。
细雨不断,像是吐不尽的蚕丝,絮絮不休,直有欲以天地为机杼,织出一副锦绣山河来的架势。
北方不会有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细雨,更不会有这样蜿蜒缠绵的河,自然也不会有这样细雨蒙蒙之下谜一样的冬夜河景,落在河面的灯火点缀如星,要是一翻转,就正像是遥不可及的星空。
元复极少会有喜怒哀乐这样由内而外的极为明显的情绪,更多的是由外而内的,比如欣赏,怜悯,甚至偶尔还会有同情,再或者刺激新奇等等。
可是,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内心都是平静的,似乎这个身体里还隐藏着另外一个灵魂,而那个灵魂才是身体真正的主人,他不过是鸠占鹊巢的看客。
元复轻轻的叹了口气,关上窗户——不是因为这种近乎荒诞的想法,而是有人打断了这难得的清静,院子里来了不速之客。
来的不是梅香,因为梅香不会如此喧嚣,也不会如此无礼。
蓬!
院外的篱笆上的木扉被人很粗暴的推开,一串嘈杂的脚步声跟着就涌入院子。
“梅香……,本少爷来看你了……!”
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还没走到门前,就已经嚷嚷开了,语气间透露出毫不掩饰的急迫猥亵。
“钟少爷,这个院子已经住了一位客人了,梅香姐姐只怕不方便招呼您,不如……”
“你……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拦本少爷……”
有少女小意的劝解,话没说完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想是已经挨了一巴掌,嘤咛一声就再也说不下去。
又有一男子苦笑道:“钟兄,你这样借酒闹事,就不怕事后王兄找你麻烦!”
先前的年轻男子毫不在意:“不就一个丫头么,他每次都捂的严严实实的,本少爷不过是给他一个面子,他倒……倒是端起来了,这次本少……本少爷就把这丫头给办了,他……他难道还……还能为了个丫头和我翻脸?”
“梅香……你要再不出来开门,本……本少爷可就砸门了!”
这钟少爷显然是喝得不少,不但说话舌头有些大,连脚步也漂浮不定,摇摇摆摆的到了檐下门前,一边嚷嚷,一边就要伸手拍门。
‘咿呀’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钟少爷笑道:“嘿嘿,就知……知道你这丫头……,咦,你是谁?”
“滚!”
元复站在门口,神情淡然。
钟少爷满身的酒气,约莫十四五岁,唇青面白,若非一双三角眼倒也勉强算得上清秀,旁边一个蓝衣少年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不过长相就周正多了,此时正一脸无奈。
两人身后跟着一个少女,年纪打扮与梅香相类,畏畏缩缩的捂着脸,怯生生的望着元复,嘴唇蠕动,欲言又止,显然不敢得罪这少年。
钟少爷听了元复的话,面容一僵,随即大怒,向前一冲戟指道:“你说什么?你知道本……”
“钟兄,我们还是先走吧!”旁边的少年连忙一把将他拉住,对元复歉然道:“这位兄台,打扰了,我朋友喝醉了,请多包涵!”
钟少爷一甩手:“丁雄,你别拦着我,不然以后别跟着老子混!”
他这一怒,似乎酒意也醒了三分,连说话也不打结了。
蓝衣少年丁雄眼神有些晦涩,动作也为之一缓,拉着钟少爷的手却还是没放下,显然是心有顾忌,却又难逆其意,一副两难之态。
别人如何,元复自然不当回事,他连看也未再看三人,啪的一声就将门关上了。
钟少爷半晌没回过神来,他一向跋扈惯了,在这秀城虽然不敢说能横着走,可是像这样当面给他闭门羹的,在秀城城北地面上却还是头一遭,不禁勃然大怒。
刷!
寒光一闪!
钟少爷腰间的当然长剑不是摆设,这一拔剑出手元气运转,居然也是开光期的修士,此刻含怒出手,更较之于平时多了几分威势——哪怕是劈门。
长剑电闪,门却没有应声而裂。
因为门突然又打开了,剑光恰好劈在空处,出现在门口的赫然又是元复那张目无表情的脸,钟少爷怒气大盛,目放凶光长剑一抖,当胸便刺。
啪!
钟少爷并没有看见期待中元复血溅当场的场景,只觉脸上一麻,一股不可抗拒的大力从脸上瞬间传遍全身,接着身体就不受控制的飞了出去。
拍飞这苍蝇也似的钟少爷,元复的情绪毫无波动,淡淡的目光在门外两人身上一扫而过,又掩门而去。
廊檐下的丫鬟显然被惊呆了,捂着脸有些不知所措的左右看看,然后才转过神来,飞快的跑向院子,奋力想将早就晕过去的钟少爷扶起来,可她柔弱无力反而将其弄得满身泥污,自己也是满头大汗。
丁雄低着头,目光不定,转头看了看屋里的灯光,然后一言不发的走到院子里,轻轻将钟少爷提起,快步出了院子,消失在夜色之中。
~
“元公子,事情小婢都听说了,没想到那个钟少爷……会找到这里来,小婢给您惹麻烦了!”梅香有些紧张的小声道歉。
元复一言不发的吃着饭,脸色平静,看不出端倪。
“公子不在的时候,平日里也都有大管家应付钟少爷,可是大管家昨日有事出门了,也不知他是挑着这个时间,还是……”
“你吃饭了吗?”
“啊?”
梅香被元复突然的问话打断有些发愣,然后就红了脸,摇头道:“还没……”
汀兰阁数十座大小院子,小厮都在外围,只有每座院子配备的丫鬟,视其大小三个到五个不定,像元复住的这座就算是比较小的最多能住三人,因此是三个丫鬟的定额,不过这些丫头平时都是轮流值岗,只有每年腊月中旬到第二年三月中旬这四个月内,为了避免人手不足才会全部到位。
现在是腊月初,正是园子里人手最少的时候,加上客人又少,天气又冷,谁也不会没事瞎逛,因此等消息传到梅香耳朵里的时候,钟少爷早就被弄回去了。
梅香得知事情原委,既担心钟少爷会找元复的麻烦,又担心他恼羞成怒对自己用强,同时也自责这事是因为自己而起。
“没吃就坐下吃饭!”
“啊?”
梅香彻底回过神来,以她的身份自然是不允许与客人同坐吃饭的,可是在元复的目光之下,她没来由的心中一定,不由自主的就坐了下来。
“元公子,那位钟少爷听说是城北城卫营军侯家的亲戚,一向横行惯了……”梅香握着筷子,依然有些不知所措。
元复看着她,道:“今天晚上你做错了什么吗?”
梅香不解,凝眉,点点头,又摇摇头。
“既然没有,那就无须担心。我是修士,而且是往夜雨学宫求学的修士!”
是啊,钟少爷也不是第一次来发酒疯了,公子和大管家不是都护着自己吗?而且,元公子这么厉害,又是修士,就算是军侯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拿他怎么样吧!
虽然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梅香却认同了元复的话,心中顿时轻松起来。
天真的小姑娘!
元复当然不认为那位钟少爷会善罢甘休,被人当面打脸,别说是那种横行无忌的纨绔公子,就算是普通人也没可能就这么算了的。
元复刚刚并不是没有其他的方法来解决,之所以生生的打了钟少爷的脸,并不是因为他想用剑伤人,而是在他出剑的时候有一缕杀机引起了元复的注意。
凌厉的杀机!
那一缕杀机很小,去的也很快,只一闪而逝,如果不是久经训练绝不会有这样的掩饰能力,若非元复经历过无数次的刺杀,也未必就会注意到。
要想杀人,自然就会有杀机,这当然不奇怪,元复之所以会注意,是因为心怀杀机的居然不是钟少爷,而是站在他旁边的蓝衣少年丁雄!
杀机盈若实质!
按理说只有暴起杀人的那一刻才会如此毫不掩饰自己的杀机,毫无疑问,丁雄想要杀元复的!
可是他在杀机一现之后却又并没出手,到底是什么原因令他在关键时刻放弃的呢?
元复可以肯定,自己绝对从来没见过丁雄,而且,他初到秀城,也不可能得罪谁!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面就对他杀机涌动,想要置他于死地,为何?
巧合?
意外?
元复从来不相信有巧合,巧合不过是人为的意外罢了,而且就算是意外也定然事起有因,面对突如其来的丁雄,他不会无端猜测,却也不可能任其不管,所以他出手!
打脸,直截了当的打脸!
不过,元复出手打的是钟少爷的脸,可是出手的对象却是一旁的丁雄。
而且,他这一出手,丁雄就必须接招!
不接也得接!
不接也是接!